《行者无疆》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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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可以责怪尼雅尔的多此一举,但更需关注的是,司法现场的心理气氛为何如此脆弱?在我看来,这种脆弱,属于一切刚刚走向秩序的强悍人群。
由于一时混淆了个人的善意和法律的严正之间的区别,智者尼雅尔付出了全家的生命代价。他能逃生而不逃生,是因为觉得在两个方面都见不得人:就老式荣誉而言,他已无力为自己的儿子们复仇;就新式荣誉而言,他也无力把法律重新从血泊中扶起。
其实还有一个层面他无法对付,那就是萨迦作者一再强调的在暴力与法律间游走的小人。尤其是那个我们经常遇到的莫德,不仅集嫉妒、挑拨、凶杀于一身,而且还是一个永恒的审判者。有这样的人挤在中间,什么坏事都会冒出来,什么好事都存不住,什么好人也活不长。难怪尼雅尔被杀死后一位叫卡里的武士长叹一声:“用口杀人,长命百岁。”
但是卡里也抓不住那些“用口杀人”的人,至少找不到可以陈之于阿尔庭的证据,他只知道英雄与小丑的差别,只知道法律在这种区别前的无能为力。他在“法律石”前握剑站起,决定先用传统暴力手段改变一下人们嘲讽的方向,然后用生命来祭奠那个用法律和暴力都无法卫护的诗与花的世界。
他在“法律石”上随口吟咏了几句诗:武士们不愿停止战斗,而此时的诗人斯卡弗蒂蜷缩在盾牌后面,身上被扎伤。
这位仰面朝天的无畏英雄被厨子们拖进小丑的房间。
当船上的水手们嘲弄着被烧死的尼雅尔、格里姆和海尔吉——他们犯了天大的错误。
如今,在缀满石楠花的山丘上,在大会结束之后,人们的嘲讽转向了那一方。
他所说的“大会”,就是阿尔庭,那年的阿尔庭也就只好以刀兵发言。现在我脚下踩踏的熔岩,应该记得那年在这里浸润过多少鲜血。
许多英雄、武士、杀手在冰岛引刀一快之后便觅舟远航,就像他们的祖先当年在欧洲大陆无以立足后来到冰岛。他们这次回到欧洲大陆后,有不少人皈依了基督,有的还获得了宗教赦免,包括卡里在内,而此间的阿尔庭仍然年年召开,直到欧洲文明早已瓜熟蒂落的十八世纪末尾。
就像世上一切古代土俗文明一样,今天的阿尔庭旧址乍一看远远落后于欧洲的主体文明,但它却以最敞亮的方式演示了人性中理性追求和感性追求的冲突,善意冲动和恶念冲动的旋涡,生命欲望和秩序欲望的互窥。
这就怪不得当司各特、瓦格纳、海明威、博尔赫斯等人读到萨迦时是那么兴奋。他们只遗憾,海险地荒,未能到这里来看看。
地球的裂缝
离开阿尔庭旧址的峡谷峭壁没多远,又见到一道延绵的石壁。没有阿尔庭的峭壁那么高,黑森森地贴地而行,看不到尽头。走到跟前探头一看,石壁下是一道又深又长的地裂,这才猛然想起,我们撞到了地球的一条老疤痕,早就在书中读到过的。
地质学家说,不知在多少年前,欧洲大陆板块和美洲大陆板块慢慢分离,在地球深处扯出一条裂缝,地心的岩浆从这条裂缝中喷发,骤然凝固后就形成冰岛。他们还说,岩浆喷发时引起地壳变动,连这条裂缝也涌上地面,在这里冷冻。
眼下便是欧洲大陆板块和美洲大陆板块分离时留下的裂缝?
这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令人惊悚,我重新虔诚地扒在石壁边上俯视。只见两壁以紧紧对应的图形直下万丈,偶有碎石阻塞,却深不见底。惊悚的结果必然是大胆,我直起身来向地裂的两头打量,终于找到一处最窄的裂口,飞奔而去,然后分脚跨立在裂口上,左脚踩着“美洲”,右脚踩着“欧洲”。
像是两极间的电流接通全身,我的这一跨立动作刚刚摆开便产生一种强烈的身心体验。我往常并不恐高,此时却不敢直视脚下的裂口,越不敢直视越觉得此刻裂口正在扩大,活生生要把我的躯体撕开;我要抗拒撕开只得从“美洲”或“欧洲”缩回一腿,却又觉得会在缩腿之间坠入无底的深渊……
当然这只是一时晕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回过神来了,心想世间很多伟大的业绩都经不住从某个特殊的角度来看。例如从我现在跨立的角度看过去,哥伦布从欧洲出发的对美洲的地理大发现,无非是我脚下的地裂扩大后两个板块之间的一次寻找,只是寻找得苦了一点;他的出发地和终点,都是我脚下裂口的延伸,只是延伸得长了一点。
让分裂开去的土地重新相认,就像为一个失散多年的家族拉线搭桥,哥伦布功不可没,可惜人们对这件事情的阐释一直出于欧洲中心论的立场,让南美洲的本地人听起来很不入耳。
什么地理大发现?我们一直好好地住在这里,早已是人类大家庭中的存在,何用你来“发现”?即使发现了也不能算成是人类总体对什么怪异角落的发现,至多只能说是不同部位的互相认知罢了。
冰岛人从另一个角度表现了不满。要说欧洲,冰岛也是欧洲,但冰岛人莱夫·埃里克松一千年之前就已到达美洲,比哥伦布早了五百年。尤其让他们感到骄傲的是,冰岛船队一千年前抵达美洲的时候,其中还有一位叫做古德里德的冰岛女性,她在那里生了个儿子,那也就是美洲大陆上第一个欧洲人后裔。古德里德留下了儿子,自己却返回冰岛,在家乡安度晚年。
思路一旦突破了哥伦布,冰岛人也就比其他欧洲人更坦诚地面对这样一个被很多证据所指向的可能:中国人在二千多年之前就可能到达了美洲。冰岛驻华大使奥拉夫·埃吉尔松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就以轻松愉快的口气说到这一点。现在我跨立在这个裂口上,立即明白了他轻松愉快的理由。
看来我们过去读到的许多历史,确实把许多并不太重要的事情说大了。冰岛没有什么大事,却又能把别处的大事一一看小,这很痛快。此刻我把心思从裂口延伸的远处收回,不想中国的二千年、冰岛的一千年和哥伦布的五百年了,只想脚底的这个地球裂口,是结住了的死疤,还是仍在发炎,仍在疼痛?
“仍在疼痛!”身旁的拉格纳尔·鲍得松先生快速地回答了我。他说,当初地心岩浆就是从这条撕开的地裂中喷发的,直到今天,冰岛仍有活火山三十多座,每五年就有一次较大规模的喷发,每一次都海摇地动。
我们赶不上冰岛的火山爆发了,但也能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感受地球伤痕的隐痛。冰岛那些火山熔岩湖的湖水,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依然热气蒸腾,暖雾缭绕,其间发出的硫磺味,使人联想到伤口自疗。
当晚我就接受伙伴们几天前的召唤,终于脱衣跳到了一个火山熔岩湖里。咫尺之外是滴水成冰的严寒,湖里却热得发烫。抬头四顾雪山森罗、冷气凛冽,我赤裸地躲缩在地球的伤口间。
一切伤口都保持着温暖,一切温暖都牵连着疼痛,一切疼痛都呼唤着愈合,一切愈合都保留着勉强。因此这里又准备了那么多白雪来掩盖,那么多坚冰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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