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第44章


然而海瑞到应天巡抚任上后,对徐阶的态度就大为改变。因为海瑞一到任,就发现此地最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是乡绅豪强大量地占有土地,使耕者无其田,而税收无由出。这些土地,都是土豪劣绅们从农民手里侵夺的,农民当然很想收回。听说连皇帝都不怕的青天大老爷海瑞来了,穷苦无告的农民们便纷纷向海瑞提出控诉,据说仅松江府华亭县(也就是现在的上海),提出控诉的农民就达万人之多。松江府华亭县正是徐阶的故乡,而徐阶也正是侵占民田最多、最为小户农民痛恨的一个大地主。徐阶一家,是个大家族,几代没有分家,因此成员多达数千。他们一家占有的土地,数字也很吓人,有说二十四万亩的,有说四十万亩的。这么多的土地,当然不可能是他的家人诚实劳动所得,只能来自巧取豪夺。更为严重的是,他们兼并土地以后,还仗势拒交赋税。地方官畏于徐阶的官威,不敢认真催收,只好在其他自耕农身上加重盘剥,以完成征收赋税的任务。无法忍受的农民走投无路,又只好把土地抵押甚至奉献给徐家,以换取保护。如此恶性循环,结果是: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徐阶一家这种损公(国家)又损人(农民)的利己行为,使清廉、正直的海瑞十分震惊,而徐阶的形象,在他心目中也一落千丈。当然,上述不法行为,主要是徐阶的弟弟和子侄们干的,徐阶也曾有所劝阻,但劝阻并不得力,实际上睁眼闭眼,默许放纵,姑息养奸。海瑞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何况此事与他的原则抵触太大:既不符合他均贫富、一天下的社会理想,又不符合他廉洁奉公、遵纪守法的政治标准,当然不能容忍和姑息。
事情最后的结果是:徐阶的长子、次子和十多个豪奴被判充军,三子被革去官职,数千家奴被遣散十之八九,掠夺的民田至少退还了一半。
对徐家的这一处分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史家尚有不同说法。有人认为主要是高拱和蔡国熙所为,也有人认为应该归功于海瑞。
海瑞当时内心可能是希望徐阶能主动退田,民田一退,民愤便可平息。那时要帮徐阶一把,也就比较容易说话。可惜徐阶很不自觉,仅仅象征性地退了些许,便想敷衍了事,蒙混过关。海瑞是个认真的人,便去催。徐阶却推诿说这些田地都是儿子的,不好做主。海瑞只好再次去信催促,说最近查阅退田名册,得知阁下的盛德出人意表,可惜退数不多,希望再加清理。过去一些做儿子的,连父亲的错误都可以改正,现在阁老以父亲的身份,来改正儿子的过错,应该无所不可。同时,海瑞又给首辅李春芳写信,说徐阶为小人所蒙蔽,产业之多,令人骇异。如今“民风刁险”,徐阶退田如不过半,只怕对他自己不利。可见海瑞还是想维护徐阶的,只是不肯牺牲原则而已。看来,退田一事,主要功在海瑞;而充军罢官的处分,则多半出自高、蔡二人之手,并且是在海瑞罢官之后。
不管海瑞如何用心良苦,力图在不牺牲原则的前提下保全徐阶,他都等于同徐阶翻了脸。官场中人依照他们以人划线的逻辑,都已派定海瑞是背叛了徐阶,变成了高拱同伙。因此这一回,海瑞已把徐阶集团的人得罪了个干净。
然而高拱集团也不领情。因为海瑞早就得罪了高拱。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时,徐、高二人勾心斗角。高拱的党羽齐康弹劾徐阶,说他的儿子和家人横行乡里为非作歹。这是事实,因此徐阶也就只好请求退休。这时,朝中负责监察的官员都是徐阶的亲信,便群起反攻。
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海瑞说话了。他上了奏疏,说齐康之所以弹劾徐阶,目的是让高拱掌权。海瑞当时声望正隆,如日中天。他的奏疏,当时是对高拱的沉重打击。结果高拱辞职,齐康罢官。高拱东山再起后,当然要报复海瑞。他可不会因海瑞要徐阶退田就放过海瑞的。
海瑞这一回还把张居正也得罪了。张居正原本是徐阶一党。他能够成为阁臣,全因徐阶的引荐。入阁以后,也一直与徐阶站在一边。徐阶退休后,害怕高拱报复,也一直与张居正保持联系,这回当然也要拜托张居正从中斡旋。张居正认为这件事很简单:苏州知府虽然是蔡国熙,可应天巡抚是海瑞呀!徐阶于海瑞有恩,哪有不关照之理?顶多也就再打个招呼就行了。于是张居正给海瑞去了一封信,很滑头地要他兼顾一下“存老之体面,玄翁之美意”。存老就是徐阶。徐阶字存斋,所以称他存老。玄翁就是高拱。高拱字中玄,所以称他玄翁。当时高拱是首辅,张居正是次辅。张居正要帮徐阶,又不想得罪高拱,所以这么说。他没有想到海瑞原则性极强而高拱报复心极重,结果不但徐阶的体面未能保存,自己的面子也扫了地,因此对海瑞极为不满。海瑞罢官后,历次有人保荐海瑞,均因张居正从中作梗,一直没能起复。
张居正不肯让海瑞复职,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觉得像海瑞这样什么事情都不肯通融的人,留在官场是个祸害。反正,海瑞现在算是把徐阶、高拱、张居正都得罪了。这三个人,在当时官场中势力极大。得罪了他们三个,也就差不多得罪了整个官场。
海瑞善良、正直、刚毅、果敢,勇于负责,不怕困难,宁折不弯,决不妥协,意志坚定,勇往直前。但正是这些优秀的品格使他四处碰壁,走投无路。
真心拥护海瑞的,大约只有贫苦的农民和百姓吧!但,在海瑞的时代,他们的拥护又顶什么用!
三、无法医治之国
其实,对于海瑞的政绩,许多人都不否认。
海瑞被免去应天巡抚之后,继任人是朱大器。高拱和张居正都给朱大器写了信,也都谈到如何看待海瑞政策的问题。高拱和张居正虽然是政敌,也都主张罢免海瑞,但对海瑞的评价都很高,也相当一致。第一,他们都认为对海瑞不可全盘否定,高拱甚至开宗明义就说:“海君所行,谓其尽善,非也;谓其尽不善,亦非也。”第二,他们都认为海瑞的目的是“除弊”而动机是“为民”,只不过做法不妥。张居正甚至用替海瑞辩解的口气说,“其施为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总之动机和出发点是好的。第三,他们都认为海瑞的政策只需调整不可推翻。张居正说得比较客气,说:“霜雪之后,稍加和煦,人即怀春,不必尽变其法,以徇人也。”高拱则说得斩钉截铁:“若于其过激不近人情处不加调停,固不可;若并其痛积弊、为民做主处悉去之,则尤不可矣。”这“尤不可”的一个“尤”字,说明高拱对海瑞的肯定要超过否定,甚至宁肯不否定海瑞的不足之处,也不能否定海瑞扫除积弊、为民做主的大方向。
看来,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人,还不能算是什么坏人,更不是庸才。他们的头脑都很清楚,度量也不算小。他们并不因为讨厌海瑞这个人,就否定他的人品人格和他的正确方向,也不因海瑞已经罢官,就落井下石,穷追不放,非把他说得一无是处不可。两位阁老,真有些“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味道。相比之下,海瑞的骂倒一切,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高拱、张居正他们与海瑞的分歧,主要在方式方法上。高拱认为他“过激”,张居正认为他“过当”,海瑞自己则觉得还不够。他曾对人既忧虑又愤懑地说:现在医国的,只有一味药:甘草。现在处世的,也只有两个字:乡愿!乡愿也叫乡原,孟子下的定义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人尧舜之道。”可见乡愿就是虚伪、敷衍,四处讨好,八面玲珑,不讲原则,表面上廉洁自律,实际上同流合污。这样的人,开出的医国药方,当然只是甜津津的甘草,治不了病,也治不死人。海瑞却认为应该下猛药。他给嘉靖皇帝上的奏折,就是他下的猛药,药引子则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希望这味药能使皇上猛醒,能使帝国振作。可惜,那位皇帝从身体到思想都已病入膏肓,终于一命呜呼。难怪海瑞听到消息要号啕大哭了。他既是哭这位死去的皇帝,也是哭自己失效的药方。
现在,海瑞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医国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因此他一到应天巡抚任上,便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甚至不怕矫枉过正。本来,徐阶的田一退,他便应该见好就收。因为此事已经产生了影响,大地主沈恺等人见海瑞对徐阶都毫不通融,也只好主动地把侵夺的民田退了出去。这时,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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