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第54章


桑梓〃),因此倔回到湖南做报告时,长沙城里还贴出了匿名的传单,扬言要把他从官府中抢出,沉到深潭里处死。
然而雍正却把他当作宝贝。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就这么一个宝贝嘛!阿其那、塞思黑、年羹尧、隆科多他们倒有价值,但他们肯悔改吗?再说,他们也没有公开攻击过雍正,更不会速写大清政权。他们只想夺权或揽权,不会说这政权不合法。没法子,只好把曾静这狗肉包子抬上席去。好在苍蝇也是肉,有一个总比没有强。
问题在于,雍正为什么非得要有这么个思想改造的典型不可?
这同样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至雍正即位,清人入关已有四分之三个世纪。但汉人对满人的政权,仍不能完全认同。不少人仍坚持认为,满人是夷狄,而夷狄是禽兽。“孔雀翎,马蹄袖,衣冠中禽兽”,即为当时之民谣,并为曾静的控词所引用。民族问题和政治问题搅和在一起,很是麻烦。雍正自己的麻烦也不少。康熙末年,储位斗争隐蔽曲折,扑朔迷离,充满神秘和不可解之谜。雍正领先自己的冷静、沉稳、权谋干练、胜人一筹并脱颖而出,但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却难免篡位之嫌。此外,打击允禩兄弟,惩治年、隆诸人,迭兴大狱,株连甚多,难免给人以“残暴”、“灭亲”、“诛忠”、“屠臣”的口实;锐意改革,铲除积弊,清查钱财,整饬吏治,摊丁入亩,打击朋党,都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又是追赃,又是抄家,又是罢官,又是杀人,也难免蒙受“操切”之讥。由于当时能够左右舆论的,多为“持不同政见者”,因此舆论对雍正颇为不利。他被描绘成篡夺皇位的伪君、没有人伦的畜类、残忍戾虐的暴君。曾静的指控,不过是社会舆论的集中反映。这些舆论,雍正以前也有风闻,但只能把无名之火憋在心里,发作不得,因为找不到对手。现在,曾静自己跳了出来,这就给了雍正一个机会,一个洗刷自己冤屈和为了自己辩白的机会,岂能放过?何况,这一洗刷和辩白,如果由诽谤者自己来进行,则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但能够把扳本,而且还有红利。
这,便是雍正要利用曾静一案大做文章的直接原因。
雍正的“出奇料理”的确不同凡响。没有几个专制帝王会采取这种方式来处理此类案件。他们的惯常做法,是谁要胆敢说他们一个“不”字,就把谁抓起来砍脑袋,或者拖下去打屁股。而且,砍脑袋之前,还要在嘴巴里塞上木球,完全剥夺他人说话的权利。如果自己遇到了什么尴尬事体,则三缄其口,把盖子捂得严严的,一点风都不让透出去。将知情人和目击者秘密处死,杀人灭口,也是常规的配套措施。实在掩盖不住的,则歪曲真相,篡改事实,指鹿为马,文过饰非,寄希望于民中的健忘和弱智。想雍正这样,以九五之尊与案犯对簿公堂(虽然本人未出场),摆出(当然也只是摆出)一副对等讲理的架式,通过“充分说理”的方式来降服对方,确实绝无仅有,而且匪夷所思。
雍正能如此,敢如此,恰是他自信的表现。精通儒学和佛学的雍正,坚信大义可以觉迷,而匪类亦可归仁。因为儒学讲“人皆可以为舜尧”,佛学讲“众生是佛”,也就是人人都有慧根和善缘。堕落为小人、为匪类、为畜生,是因为被各种魔障谬见所迷,不能觉悟。这就要由具有“大光明、大智慧”的人(其实也就是佛)来启迪,来开导。雍正自认为就是这样的活佛,可以让哑巴开口,顽石点头,畜生变人。这就是觉迷(觉悟迷者),就是归仁(归于仁义)。所以,曾静写的检讨,就叫《归仁说》;而雍正编的这本书,就叫《大义觉迷录》。雍正这一回,似乎又赢了。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雍正占有了话语权,却露了自己的馅。至少是,让人看出了他的心虚。常言到: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自信行得正,站得直,光明磊落,坦荡无私,何必去管别人的说三道四?如此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解,反倒让人觉得里面有什么猫腻。因此,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厚着脸皮咬紧牙关,对所有的非议和闲话一律置之不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就谁也奈何不得。历史上有那么多霸道皇帝,恬不知耻,一意孤行,就是吃准了这一点。
从这个角度讲,其他那些从不和别人辩论和专制君主,又比雍正更高明。专制就专制,就是爱你、恨你、保你、杀你、提拔你、罢免你,都没商量。既然没商量,还讲什么理?朕就是真理。
实际上,雍正打的是一场不可能有赢家的战争。曾静是赢不了。但改造了曾静,雍正就赢了吗?未必。只要看看他儿子乾隆的反应就知道。雍正去世才一个多月(也是尸骨未寒),乾隆就下令将曾静、张熙二人拿解到京,凌迟处死,并将《大义觉迷录》》全部收回,严禁流传。道理很简单:皇帝的反贼辩论,掉价么! 何况,为了证明自己并未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等等,雍正几乎把家底都翻出来了,大清王朝的宫廷几乎无密可保,实在得不偿失。
雍正一生所做的得不偿失的事情还很多。甚至从根本上讲,他做的一切都注定是得不偿失或没有意义的。比方说,他背着聚敛、操切、忌刻的骂名,清查亏空,追回赃银,填充国库,却并不知道这些银子该派上什么正经用场。国家收入最正经的用场,原本应该是发展科学技术,发展社会生产力。只有科学技术进步了,生产力发展了,才能真正做到国力增强,人民富足,社会安定。可惜,这个道理,雍正是不可能懂得的,他的儿子、孙子也不懂。结果,雍正费尽心力聚敛的财富,只不过为他子孙的挥霍和新贪官的贪墨奠定了基础,岂不悲哉?
这无关乎他个人的品质。雍正无疑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也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他感情丰富,意志坚强,性格刚毅,目光锐利,而且奋发有为。他并没有因为当了皇帝便泯灭了自己的个性。相反,他还给自己的帝国和时代打上了这种个性的烙印。同历史上那些平庸的君主相比,他无疑更具个人魅力,但同时也更易引起争议,遭受打击。因为他的这些性格,与文化传统对所谓“守成之君”的要求相去甚远困知道,我们这个以“群体意识”为思想内核的文化在本质上是不喜欢个性的。它只在有限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允许极少数人保持自己的个性,比如开国领袖、末世的忠臣、江湖上的好汉和山林中的隐士等等。即便对这些人,我们的文化也宁愿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甚至只有在他们失败后才表示同情(如项羽、海瑞)。如果成功,则难免留下骂名(如曹操、武则天)。不挨骂的成功者只有一种,即朝代历时较长的开国君王(如历时较短,也要挨骂,如秦始皇)。人们热情赞美他们的雄才大略,是“千古一帝”,但又希望瓣后代不要有那么鲜明的个性。这些所谓“守成之君”最好四平八稳,中庸因循。处理政务的原则,不是“圣贤遗训”,便是“祖宗成法”,自己不需要创造性,更不要搞什么改革,这样就天下无事,天下太平。
雍正显然并不符合这样的一个标准。因此他不但得不到任何同情,反倒使不少人感到失望和愤怒。他们无法理解:圣祖爷好端端地留下了一个太平盛世,你雍正瞎折腾什么呢?还能折腾出多大个气候?甚至对雍正的朝乾夕惕,宵衣旰食也有人不以为然。皇帝不是宰相,管那么多那么细干什么?真正的圣君、明君,应该是“垂衣裳而天下治”。像雍正这样事必躬亲、累死累活的皇帝,他们可没见过,也不以为然。
这就不能不让雍正感到委屈。为了他的帝国,雍正真的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十三年干了别人三十年都干不完的事,然而他的帝国的臣民却不领情,还要在背后指指戳戳,说三道四,甚至诬赖他酗酒、淫色。想想看,他一天要做那么多事情,仅朱批就要写七八千字,有时间酗酒、淫色吗?因此,雍正很想有机会向天下臣民诉说诉说。他刊行, 有有这种考虑在内。
可惜这并没有什么用。雍正,他是注定不会被人理解的。这不但因为他的性格和作派与传统的要求格格不入,更因为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强化中央集权,而且是强化皇帝一人的集权。当一个人手中的权力高度集中时,倔与其他人产生距离和隔膜,就完全不能避免。他的权力越是集中,他与别人就越是疏远。或者说,他越是成功,就越是孤独。最后的结果,就是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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