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童》第75章


沈鲤只‘嗯’一声作答,一旁男人歉声道:“都怪奴才这身肥膘!要搁平日,丘老板这好车,别说碰着石头,就是撞他个陨石,也能马踏飞燕,都怪奴才!哎,可惜这里找不着地儿修我那破车,不然怎好意思占了丘老板这么大块坐处……”
沈鲤看向身旁堆肥一般的男人,眉心几不可见地皱过,开口却是一腔和顺:“王公公言重!鄙人车厢窄小,还望公公不弃。”
“哪儿的话!怪道来前听人说‘丘老板家大业大,却是最最和气的脾性’,而今同行半月,奴才算是领略了。三姑娘真是福气,嫁得这般出色的如意郎君……”
‘三姑娘’仨字有如魔障,即刻让沈鲤头疾发作,眉头重又皱起,以二指捏住山根作痛苦状。果然,身旁太监立马止了阿谀,靠近了关切道:“丘老板,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要紧,头有些发昏,我闭闭眼就好。”说罢,仰面靠在车壁,末了有补充一句:“让王公公见笑了。”
“哪里哪里!”
车厢总算再次安静。
想到不日就要抵达苏州,沈鲤不由松了口气。混沌中,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音容笑貌闪过眼幕,串联出这两月来的光阴。
沈鲤答应配合邬璧的计划,当晚,邬家二少爷邬敬便上门来找,犹记得邬二难得庄重的神色,原来是跟沈鲤商量改头换面,换个体面的身份随同上京见邬太傅。考虑到沈鲤提起过扬州的产业,邬二想从这方面下手,便问起沈鲤经商底细。沈鲤半说半掩,关于献王的一切只字不提,其他则如实交代了。邬二当下没接话,只说时辰不早,次日再谈。
第二日傍晚,再见邬二,他竟直接将一拨产业划入沈鲤名下,沈鲤讶于邬二此般信任,后来回头想想,邬二搁下的这一日,想必是差人调查自己经商的老底了。‘九畹’的一切交易都是顶着幌子在暗度陈仓,好在一切由子翀安排,他做事缜密,势必把跟献王有关的一切线索都藏妥了。邬二即便深究,也查不出这等干系。确认自己离开沈家之后,确实就只是块白肉了,故而对自己如此放心。
倒是沈鲤,想向邬二表明彻底的决心,接手产业的时候,用了经营‘九畹’的名姓——丘寻壑。邬二了然地默许了。
但,毕竟知道了献王一派的图谋,而当今新王在官场风评不佳,若是献王稳扎稳打,改天换日大有可能。到时候,沈鲤只怕自己才出了沈府泥淖,不多时日又陷入另一场囹圄。故而,在出发前往京城的前一夜,沈鲤终于拿定主意,留一条后路,遂夜奔至扬州,见了子翀。果然,终究是沈鲤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之亲,听到侄子投靠虎狼之穴的无奈之举,子翀毫不掩饰痛心疾首,连叹没照顾好侄子。沈鲤动容,向叔叔和盘托出自己在京城充当献王耳目的打算。子翀略加盘问,见侄子决心已下,便匆匆交代京中牵线的人物。沈鲤牢记了名单,眼见署光微露,只得匆匆告辞,策马回苏。
毕竟通宵未睡,沈鲤疲态难掩,但却没有让邬二瞧去,只因有更招他注目的事——灵修婉拒一同上京。
这其中缘由,沈鲤懂。
灵修此番跟邬二北上,是含着彻骨家恨,揣足了把柄要整垮仇家。熟料造化弄人,事成才悉:多年处心积虑加害的仇家,竟是自己的亲爷爷。更甚者,而后传来李廷中押解途中犯疾,撒手西去。
这俩爷孙一场,几如萍水,但毕竟是血亲,灵修怎能置之不顾,阴差阳错的恨,只能默默饮下。
之后北上,一次休整途中跟邬二闲话,无意间说起灵修,沈鲤才知,灵修并非是邬二赎出。
原来,邬二此番南下,谈生意只是幌子,实则为取证李廷中长子吞没的盐税巨款。越是正经谈话,越得选不正经的地方话谈,才是安全。当晚,邬二在朋友带领下,踏入‘蓬门’,由红倌‘玉灵’伺候。邬二如厕之机,玉灵跟来问明身份,便坦荡告知邬二,自己身上有他苦求的证据。邬二本以为要以赎身作为筹码交换,不料玉灵竟自出赎金,托邬二转交鸨头,条件是跟着邬二出了蓬门,他玉灵是彻底的自由身,不受邬二拘束。
故而,玉灵与邬二只是合作关系,而今离去,于情于理,皆无不可。不过让沈鲤震惊的是,此后邬二的大力提携,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灵修在其中牵线。
若说沈鲤原本还存着归咎玉灵的心,在得知这些真相后,霎时灰飞烟灭了。
毕竟,报仇雪恨之际,还不忘考虑给他这当年无情的师傅铺好退路,相较沈越的狠绝,玉灵之善,可见一斑。
而后,见过邬太傅家族。若说只是邬璧的提议,沈鲤这场婚事定当被驳回,但有了邬太傅向来信赖的次子邬敬作保,之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成婚不过二周,沈鲤听闻抄没沈家的圣旨下达,权衡下,向邬二提出跟随宣旨太监一同南下,邬二答应了。
那宣旨太监,便是此刻坐在身旁的肉堆王吉。
而今,邬家可谓正处着锦鲜花之盛,作为乘龙快婿的沈鲤,周遭怎会少了奉承阿谀?故而有王吉方才百般讨好的戏码。
“丘老板、王公公,咱们到了。”
沈鲤睁眼撩开车帘,见外头斜阳脉脉,耳边人声热闹。原来一趟晃神,竟直接到了客栈门前。
身后一阵动静,那王胖子不知怎的竟率先挣扎着下车去了,沈鲤满眼惊疑看着他下去,正要尾随其后,一只肥厚手掌摊开在前——王吉竟是要搀扶自己下车。
沈鲤欲婉拒,王吉却抢先一步道:“下车最忌头昏,扶着丘老板下车,我好放心点。”
沈鲤只得笑笑,就着王吉的手下来。
客栈小二紧跟着招呼,心机微动,重又挂上一脸疲态,对王吉低声道:“王公公,弱躯不堪舟马劳顿,而今实在倦怠,恕在下先回房休整,晚饭……”
“这晚饭有什么的,奴才差人给丘老板寻个郎中瞧瞧,看要不要紧。”
沈鲤忙摆手:“公公心意我领了,不必劳烦,我躺一下休息就好。”见王吉再欲开口,沈鲤又补上一句:“我的身体我清楚,放心吧公公。”
“那……两位官人要几间房?”店小二终于发问。
“上房两间,再另要五间中房,即刻入住。”王吉快口吩咐。
“好,诸位客官随我来。”
待到房中落座,沈鲤推窗望去,夜色已经漫开,楼下并无万家灯火,只因此窗面朝翠湖,仔细嗅着,水气咸淡,沈鲤自胸口掏出一竹哨,轻吹两下,有鸟语从其中发出。随后回屋坐下,窗外一阵飘风,随后,一袭人影,轻盈跃入房内。
沈鲤看过去,眼中顿生喜意:“好久不见。”
是叮当。
依旧是一身缁衣,窄袖束腰,身姿笔挺。叮当略加点头,示意问候,便将一袖珍竹筒交给沈鲤。
沈鲤接过,边解开边问:“子翀最近怎么样?”甫一出口,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歉意道,“对不住,忘了你不能人语。”
叮当比划两下,沈鲤读懂,宽慰道:“顺利就好。”旋即低头看向拆出的纸卷。
阅毕,思忖片刻,沈鲤一声叹息,对叮当交代:“信儿我先不回,这一趟公事完毕回京前,我寻个空子过去见见子翀……”说着,沈鲤眼波些许飘忽,近乎喃喃道,“有些话,当面才能说。”
叮当略微迟疑,点头应下。
翌日。
不过才寅时,一行人马已经抵达一处华府。
若说此刻沈鲤轻松,那是绝不可能的。
犹记得四年前,初见沈府,第一眼就是街中立着的两只大石狮子。而今石狮跋扈依旧,可一切终究物是人非了。门前再无笔挺站立的守门小厮,更无闲话家常的绮罗妇人,仅剩风扫落叶徒留一地的萧条。
沈鲤抬眼,三间兽头大门之上,紫檀镶金的大匾上方正楷书的“敕造文武第”五个大字,蒙了些许尘。
到底意难平。
待人马纷纷就位,沈鲤对王吉耳语道:“王公公,我一介闲杂人等,待会颁布圣旨时,就寻一处静地回避吧。”
王公公不疑有他,直接答应了,又问道:“奴才差个人跟着?”
沈鲤摆摆手:“公公有心,不劳费神。”
待进入沈府,王吉等人员在一进正房花厅宣旨。沈鲤毕竟心虚,赶在沈家人出来接旨前就堪堪绕路走开了。
沈鲤神情茫然,可脚步却熟络不改,往者平日常走的道儿走着,不时见丫头小厮往正房花厅赶去听旨。
“鲤哥儿?!”
一声惊呼,沈鲤回神定睛,竟是……
“翠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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