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第42章


少年的神色真诚,对饱受祸乱的百姓也心存悲悯,正合了往日那些旧臣口中的“贤明”形象,却只让“他”觉得虚伪。“他”不耐烦与他攀扯,见人尚算安好便匆匆离开;就连在走出门后听得了少年剧咳,“他”也不曾想过回头,只一心一意远离那地,将心力重新投入那人未竟的大业里。
“他”没想到的是:当新朝帝王问了少年有何要求,后者给出的答案,只是让“他”时不时进宫与他见上一见,和少年说说自己于宫外的所见所闻。
“他”对这个要求十分厌烦,却不知怎地不曾抗拒,竟真在事毕后寻得了空暇见他,板着脸说起了外头的事。“他”的语气平板、再稀奇的见闻都被说得像诵读经文,少年却仍旧听得兴致盎然、目露向往。他总是带着笑容迎接“他”的到来,又在依依不舍中故作平静地送“他”离开;一日、两日、三日、十日……不知不觉间,“他”竟也习惯了一有空就到小院里走上一遭,看看那个长于权谋斗争之中、却出奇地温和纯善的少年,在彼此有限的相处中获得一丝短暂的休憩、喘息与安宁。
──尽管那时的“他”仍未有所觉察。
“他”同样不曾觉察的,是少年出人意料的敏锐。所以相处日久,“他”也不免因被说中心思而迁怒对方。“他”狼狈得拉不下脸道歉,却反倒让少年低头示好、语气淡淡地说自个儿不该多管。“他”顺势下了台阶,心中却半点不觉轻松,甚至还有丝丝疼痛和怅惘、悄悄于心底扎下了根。
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虽总是冷着脸,却不再只是虚应故事,而是真正留心、关注起了对方。“他”会在他衣着单薄时为他披衣,也会在他身体不适时主动让人送些适宜调养的膳食过来。“他”的心防一点点被对方软化攻陷,自身却浑然不觉;仿佛只要“他”仍冷言冷语以待,一切就什么都不曾改变。
可有些事情,终究变了。
“他”知他一直向往着宫外,也一直渴望能离宫出游、好生见识一下京畿之外风土民情。但不论“他”或他,都知道以少年的身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幽居一生。所以他纵提过一嘴,也从未将离宫的事放在心上……不想理应拒绝的帝王,却开口应允了。
“他”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帝王的用心──名为恩典、实为利用的用心。
帝王要拿他作饵,诱出那些藏得极深的前朝乱党。
少年像是半点没想到这些,高高兴兴地应下了对方的安排;“他”却心烦意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压下了到口的拦阻。成大事不拘小节,“他”理当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深信这点,却头一遭有了迟疑、有了不安,更……隐隐生出了几分愧疚,对被欺瞒、被利用,却仍信赖景仰“他”如昔的少年。
“他”接下了随行护卫的任务,边陪伴少年游遍大江南北,边暗中筹调兵力,为必将到来的一刻做足准备。“他”一边领受着他的全副信任、一边坐视着他被人掳走,只一心以为一切尽在自个儿的算计之中,想着无论那些人是否真心复国,都不会伤害作为前朝最后象征的少年。
“他”独独不曾想到的,是那些人的丧心病狂。
“他”为求稳妥拖了几日,就盼能将一众反贼一举成擒;却不想那些反贼被“他”逼得心急,又见少年迟不松口,竟生出了李代桃僵的心思──为首之人不光强行夺去了他身上象征前朝正朔的玉佩,更将没了用处的少年当成了用以犒赏下属的玩物。“他”于此毫不知情,直到率兵攻进敌营,才在一间房里见着了那令他心胆俱裂、永世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想也不想直接杀了几人,却已挽回不了他所受到的伤害。
──而间接导致一切的推手,是“他”。
“他”又是自责又是痛悔,第一次质疑起自己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也第一次生出了不知所措、无从面对的感觉。所以少年醒转后,“他”胸口满蕴的明明是哀怜不舍、明明是愧疚痛悔,出口的,却仍是一句听似斥责的话语。
“他”将玉佩还给了他,却又说他不该随身带着这种徒然惹祸的物事。习惯了太久的冷漠让“他”忽略了少年此刻的状态,直到素来性情和顺的少年陡然摔了玉佩,“他”才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被他惯得太过,即使自知有错,也从未想过低头。“他”只想着从旁弥补、只想着来日方长,却不想自己漠冷如常的态度,终究磨去了少年残存的最后一丝求生之念。
又一次率军出征前,“他”照例来到了小院,明明有许多话想说,脱口的却仍旧只是语气冷漠的“关心”,和不咸不淡的一句告别。少年瞧着平静依然,却难得地将“他”送到了院门口,带着笑容说出了种种感谢。“他”听着,只觉心中又是酸涩又是讽刺,又得部将在外催促,便只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便转身离去;却不想……这一眼,就是最后。
“他”前脚才出宫门,他后脚就被一壶鸩酒赐了死。而“他”又一次讽刺地毫不知情,只在路途上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彼此相处的点点滴滴,和少年明澈、温暖而包容的眸光。“他”离京半年,几乎没有一天断过对他的思念;可当“他”终于率军回朝、强耐着满心急切寻到那处小院,入眼的,却是一室空荡、满院尘埃。
“他”最终千方百计寻到了他所在,一处荒僻而简陋、半点不衬他曾经身分的土丘。
看着那块草草插着的木牌、看着上头的“玉延梓”三字,半年间无数次于心口浮现的名字终于脱口,却已无了得着回应的可能。
“他”最终放下了一切。
“他”带着他的骨骸走遍了那些曾去和不曾去的地方,看遍了他心心念念的无数美景,最终在泰山脚下置了处庄园落脚。“他”亲手替他修了坟、亲手替他立了碑,更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畔;却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终归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唯一能付出的,只有用尽余生的祭奠与思念。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只盼他能投于太平世、寻常家,再不为那些纷扰斗争所囿,平稳而幸福地过一辈子。
若有来生,“他”只盼他再不为笼中鸟,便成不了那翱翔天际、纵横随心的鸿鹄,也能做一只自给自足、安于一隅的燕雀。
若有来生,“他”只盼他能游遍大江南北、看尽五湖四海,自适自在地过上自个儿想要的日子。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只盼能日日夜夜守在他身畔,便没能再续前缘,也要护得他一世安好、平安顺心。
若有来生……
* * *
“行雁?”
乍然惊醒,是因为耳畔陡然响起的、少年熟悉的唤声。
柳行雁有些恍惚地睁开双眸,只见言辉不知何时已然醒转,正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眼难掩担忧地望着自己。他有些不解,正想问少年怎么回事,不意颊上却是一阵反常的湿凉传来。似曾相识的境况让他不由一怔,这才蓦然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但这一回,他不是一人独醒,更不再满心迷茫。他一个张臂紧紧搂住了身旁的人,竭尽所能地感受、汲取对方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气息,直到怀中的人难掩担忧地再唤了一声,他才哑声道:
“没事。”
“没事。”
他又重复了一遍,却不是敷衍,而是以此为话头、如实说出了方才的“经历”:
“我……看见了。看见了‘他’与哀太子的过往,和离京后一路辗转、最终定心落脚于此的经过。”
少年不由沉默了下。
最后,那双唇间一声轻叹流泻,问:“他最后……还好吗?”
“还好吧。”
男人难得含糊地回了一句,随后语气一转,总结道:“无论如何,知道你过得开心,‘他’便心满意足了。”
“……嗯。”
杨言辉轻轻颔首,明澈的眸间几分复杂闪过,却终究没再多问、没再多谈,只一个翻身由榻上坐起,道:
“时候不早了,赶快起身更衣吧!再迟,今天又要错过日出了。”
“好。”
柳行雁点头一应,却在话声出口的同时蓦然捧起少年面庞,于那双带笑的唇上印下了深深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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