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第128章


,何因到此?」我牵了他的衣袖,强抱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柳梦梅的面上忽然被不轻不重地一刮,杜丽娘柳眉倒竖,却是真个怒了:「你这年纪最是要紧,怕的便是变声倒嗓——一旦倒仓,十年旦角儿就全白费了。你倒好,随随便便就敢转成男音来唱!」我愁眉苦脸,苦兮兮地悄声道:「转唱小生不是也挺好的?」
看师父又要发怒,赶忙讨饶:「再不敢了,小姐,莫打春香,春香若走,你去哪寻这麽一个知冷知热真心疼你的丫鬟来?」我半真半假的话让师父怔在那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只得罢了,恨声道:「瓜娃子,都是我惯的你,越发的无法无天!」
师父是川人,但说话唱词绝少带有乡音,唯有无可奈何之下对极亲极近之人才会冒出这麽一句俗话俚语。於是戏也练不下去了,一场笑闹。
若问我最爱的地方,那无疑便是扬州了。我以为离京城远远儿的,我的师父也会逐渐恢复成了我所熟悉的那个人,就这麽相依为命过一辈子,也好。
师父与我盛名日久,在扬州城里,「到处笙箫,尽唱魏三之句」——本是不愁生计的,然则师父在京里奢侈惯了,与文人仕宦应酬时常买些古玩珍赏并时不时地周济旁人,内里又是个清高性子不肯受人别有用心的恩惠,若非我当家筹谋,那日子只怕敷衍不下了。
时值暮春,师父时疾发作,咳嗽哑嗓,镇日里恹恹地歪在塌上将息,一些堂会便都是我替他唱去,那日回家,见了门口车驾,便知那些个孝廉老爷又来「打茶围」了。於是整了副笑脸,掀帘子进去:「载园大人好些时候不见人了。」
这全然是客套话,李载园原是京里相识的旧人,十足是个票友,当年好容易补了个外放知县,因前恣意荡游,负债不少,难以拔足,师父便大张筵宴,广招宾客,演剧募得千金送他启程,现而今扬州重遇,几乎是日日登门造访。
李载园便来拉我的手:「好银官儿,容色越发好了。」我虚应着抽出手,益发疑心他是来打抽风的,果见他开了一个锦盒,对师父道:「婉卿看看,这是朋友处新得的哥窑青瓷,再难得不过的,你若中意,便留下吧。」
因要见客,师父也换了簇新的长袍马褂,但面上依旧几分病容倦然,抬眼看去,那月白出戟尊光华蕴然地立在那儿,金丝银线,紫口铁足,师父一笑:「载园兄欺我鄙薄了。此物虽然宝光内蕴,润泽如酥,但看着甚新,不类宋物,又无『聚沫攒珠』之象,当是新造无疑。」李载园一摆手:「我几时说过这是宋哥窑的?这是康熙年间官窑仿烧的,难得的是几类宋物,真真是个宝器。更难得的是这是当年乾隆爷下扬州的时候,和中堂送给在下那朋友的——」说罢翻转瓶身,但见尊底款识「乾隆四十五年钮古禄和亍埂?br /> 我心里一个咯噔,如果可以我希望这辈子都再不要有人在师父面前提起此人。那李孝廉还在说:「和中堂的眼光那还有假,虽是新造的,但大内只怕也找不住第二个来——」我那师父已起身掏了张银票出来:「载园兄看看,这些可够?」
那都够在街口买进小院了!我郁闷,生气,烦躁,但他是魏长生,我又能怎的?
之後师父倒是神色如常,可我半夜起来,披衣到东厢隔窗看进去,师父在一灯如豆之下,反复摩挲着那个花尊,翻来覆去的看,间或咳得呕心呕肺般,面红气喘之余,那目光还胶着在那鲜红的朱砂款印上流连不去,忽而淌下泪来——
乾隆四十五年,我们进京,他们相遇。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章地见他哭,不知怎的心里也难受得紧,在微凉的夜风里,我隔着墙,陪他站了一宿。
第二天我倒没事儿,师父咳症重了,请来的大夫说怕是伤了肺经要转痨症,须得好好调理沾不得啼哭愁思。我捧着药进去,在床边一口一口喂他喝了,师父扭过头去又是死命咳了一阵,下肚的药汁倒是多半呕了出来。我替他敲背顺气,师父靠在我怀里风箱似地喘,语气中也平添几分苍凉:「银官儿,师父老了……」
我不吭气,手上渐渐加了气力,半晌才道:「不过偶感时疾,哪里就到老不老上头去了?」我顺手将空了的药碗放上桌子,却一个不小心扫落了桌上的月白出戟尊,官瓷再佳也经不起这一摔,登时在地上碎做千片。
床上的人腾地翻身而起,惊怔呆滞地看着。我起身,做大惊失色状:「都是徒儿手笨,怎的就失手摔碎了!银官任凭师父责骂!」
师父许久之後才看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一如风雨欲来前最後的狂暴压抑。「你不笨……银官儿,你真的不笨……」他摇头,一下又一下,忽然甩手一指,「跪下,没让你起身你就不准起!」我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一地的碎瓷割破衣袍刺进膝盖小腿,热热的疼汨汨的血,但那瓷尊就是个魔物,毁了它我一点儿也不後悔。
眼见师父要下床,我忙俯身把手往地上一张,让他恰恰踩在我的手背上,低声道:「师父仔细割了脚。」
「好,你好……好一个孝子贤孙——」师父忽然佝偻着身子踉跄地摔倒在床,撕心裂肺地一阵狂咳,我蓦然一惊,也顾不上什麽师门规矩了,随手擦了擦满手的血痕,赶紧起身扑过去:「师父?」他捂着嘴,剧烈的咳喘,却不愿意看我,我强行将他扳正了,拉开他的手,随即愣了一下。我以为是我手上的血没擦乾净沾到了师父的唇颊,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师父低头,又呕出一口鲜血,触目惊心地自他的唇角蜿蜒滴落。
我惊呆了,只顾着死命地去擦,却再也抹不去那一笔一笔浓厚的墨红。
那是师父第二次倒仓,这回却是彻彻底底地,再不能唱了。
那场病後,师父像平添了十岁,再没有以往强撑着的意气风发,一天一天地衰败下去。 大夫来瞧,也不过是说一句养着罢,别无他法。
对他来说,倒仓无异要了他的命,每天只是这麽痴痴地坐着,望天际归鸿水中虫鱼,也不再愿意与我多说一句。
後来添了心口疼的毛病,整夜里疼得无法入睡,无论请了多高明的大夫都查不出究竟什麽症状,人参鹿茸等补气的药材吃了不少,却如进了无底洞一般,师父越来越沉默虚弱,一脸的灰败颓唐。後来春和堂的老大夫给了句话:「这症候,药是治不好的,不如试试福寿膏吧。」
师父为了嗓子连水烟都不抽的,现而今要靠上那个玩意儿——虽万分不愿,但看着师父形容枯槁,食寐不能,我还有其他的路能走吗?
於是那银钱流水一般地使,我拼了命地接戏唱,不挑戏本不择流派,出得够价都能请我去唱堂会,哪怕你红白喜事丧葬嫁娶。我不在乎保养嗓子以期将来,我只要现在能保我的师父一时是一时。
下车的时候,新雇来伺候师父的小厮便迎过来,道师父又犯病了。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东厢,但见一室狼藉,戏本子被撕得尽碎,头面绫罗亦是散了一地。
我心里一颤,立即吩咐小厮拿烟枪来——师父近来病情稳定,怎的忽然又有反复。上前弯腰将他打横抱起,不觉有些心酸,曾几何时我需要时时仰望的人如今瘦到只剩一把骨头了。
师父看来倦极,不做反抗,我把他抱上床,才见他手里抓着卷《扬州画舫录》——那是初下扬州时在盐商江鹤亭的堂会上初试啼声,一举倾倒众人,更得赠这卷千金难求的稀世珍本。
我见他算是缓过这一阵来,才松口气,摆开灯具亲自烧了个上好的烟泡,自己吸了一口,再凑过去,匀匀地喷在他面上。他眉头松泛开来,解脱似地呻吟了半声。雾气氤氲间他的容颜如远在苍茫虚空之处,看不真切却记得刻骨。我摩挲着他的脸,近得几乎呼吸相闻,他享受又渴求似地贴上我的脸,双眼迷蒙恍惚,宛如镜花水月。我看得心中微微一动,又徐徐给了他半口,便不肯再多了——怕他瘾头太大,我从不让他直接抽,都是在他疼痛难耐的时候烧了烟土自己先吸了,再过给他——我不在乎自己上不上瘾,横竖我和他,烂也是烂在一块的。
好半晌过後,师父回了神,那面容便又如结了霜一般。我也习惯了,收拾烟具就准备出去让他好好歇息。他忽然起身,将手里一直紧抓不放的《扬州画舫录》在未烬的烟灯上炬了,一把火腾地窜起,师父扬手,那书纸如一叶叶枯死的黑蝶,翩翩落地。
「师父!」我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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