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不做粉侯》第74章


但见这些人,陆续到来,接踵登舫。有大而化之粗着嗓门招呼的,有作揖问好礼数周到的,有出口成章舌绽莲花的,但都皆称裴煊一声裴公子,熟络得很。裴煊也不起身,就那么坐在席上,淡淡还礼,他们似乎也习以为常。
再看这些人的行头,也是让夜长欢着实开了眼界。按裴煊的说法,虽不是些头面人物,却有错穿大红袍乱挂金鱼袋,自称是宰相的;有着一身寒酸富贵衣,可周身补丁全是云锦镶就的;有浑身闪着金光,双手一张,十个指头就带了十个翡翠扳指的;有身披铠甲,腰上挎着大刀,兼具江湖大盗与大将军气质的;有紫袍金冠,王侯作派的;有峨冠博带,宛若谪仙下凡的……
三教九流,形形□□,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儿,再一看,又都不是那么回事儿。
荒唐中透着任诞,滑稽中显着性情。
在这样一群宾客的映衬下,裴煊看起来算是最正常的了。但是,转念一想,能与这样一群不正常的人呼朋唤友,裴煊骨子里,其实说不定也不甚正常。
夜长欢心道。不过,这样也真是不错。她喜欢的是,不正是裴煊冰山外面下,所隐藏的绚丽烟火吗?
席间坐定,夜宴开场。
觥筹交错,眉眼乱飞,见着裴煊身边的女郎,正襟危坐,乌发雪肤,眉目如画,众人难掩好奇,纷纷问到:
“裴公子可是第一次带女眷赴宴,可给我们介绍一番?”
裴煊只手执银盏,只手圈过夜长欢的肩头,冲着众人笑答:“我的娘子。”
夜长欢心中一荡,神色一紧,抢着辩解道:“我是他的侍女!”
虽说是一群陌生的朋友,虽说是席间的戏言,但是,裴煊是被整个玉京城都盯着的香饽饽,裴太后的兄弟里,能找得出几个像他这样的人才?席上的这些人,看着痴傻,实则个个目光精亮,若有心探裴煊的真正身份,也不是难事,怕是大家心照不宣,且寻欢且作乐罢了。
还是小心点为好,别给裴煊惹麻烦。
裴煊却一贯的惜字如金,绵里藏针,堪堪纠正她:
“娘子!”
“他说笑的……”夜长欢讪笑着,抓起案上酒樽,给裴煊斟酒,试着做出一个侍女应有的样子来。
“哦……究竟是娘子,还是侍女?”
“是官人,还是大人,小娘子,你如何称呼他?”
“是娘子,还是侍女,该如何辨析?啊?”
众人起哄,挤眉弄眼,拖声懒调,抚掌唱喏。
“就这样辨析……”
裴煊仰头一口饮下盏中酒,张臂捞人,偏头递唇,猝不及防,就把口中一口醇酒渡了过来,堵唇抵舌,竟迫着夜长欢情急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口酒给吞了下腹。
众人竟拍手叫好,哄笑声更甚。
夜长欢顿时面若桃花,耳根潮红,有被醇酒呛的,也有被这当众亲昵羞的,还有被裴煊那意想不到的孟浪给吓的。
“就这么不情愿做我娘子吗?别紧张,开心点,我终将还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见你皱眉,心都紧了。”裴煊却用指腹拭掉她嘴角酒渍,再侧头在她耳边低语。
夜长欢心中一凛,原来,她之忧心,裴煊都摸得到,百般花样,是想她能宽心,展眉。
众人见那交头接耳,不知具体所言,只见柔情蜜意,遂再次哄笑开来。
宴饮席间,酒为媒,色为引,来些此等无伤大雅的调戏,才更热闹。
于是,裴煊当众一吻,众人一番七荤八素的调笑,便越发热闹起来。
从觥筹交错,大快朵颐,到唾沫横飞,高谈阔论,再到捞拳挽袖,手舞足蹈。
末了,分案而食的宴席,就变成了围拢而戏。众人或立或坐,或蹲或跪,围拢到裴煊与夜长欢所坐的案席边上来,撤了杯盏,摆了盅骰。摸袖口的,解腰袋子的,回头招呼外边甲板上随行跟班进来送银锭子的,那架势,是要……赌钱!
夜长欢看得瞪大了眼,美目流光,在裴煊和那群越发豪放的宾客之间,滴溜来回转着看。
正经严肃的裴相爷,居然在南湖画舫上聚众赌博!
往昔,她倒是有这个爱好,可是,曾以为裴煊不屑,而暗自收敛。
裴煊见她一脸惊诧,却丝毫不以为然,只把银袋子往她手中一塞,再抓过她的手往案上一引,示意她来。
加之众人吆喝着,说些称赞她伉俪同心的调笑话,又催促问她,买大还是买小。
夜长欢也就不再拘束,当下拉起广袖,露一节莹白皓腕出来,抓一把银锞子在手,开始下注。
她学这些市井把戏,向来都快。盅骰牌九都玩得转,听音辨数也略通一二,所以,向来是赢多于输的。
牛刀小试,果然还使得。押了几手,都押对了,那大红袍金鱼袋的“宰相”做庄家,吆喝着将银子往她面前送。
众人跟着又嚷又叫,拍案的,抚掌的,皆赞她手气好,贤内助,旺夫相,富贵命,仙子貌,福禄厚……越说越远,把她往天上吹,海里夸。总之,见她赢钱,似乎比她还开心。
被这么盛情的恭维夸赞着,又被这么欢脱的气氛感染着,还被不停地推到面前的银子闪亮着,换着谁,都会很开心。
夜长欢也很开心,眉眼染笑,嘴角春风,去看裴煊。
裴煊只管坐在席上,张臂把她拥着,抱个宝贝疙瘩一般,努努嘴,怂恿她继续。
于是,又继续。
不多时功夫,就把这大群人赢得双手空空,剩几个铜钱扣得叮当响。众人又一副大眼瞪小眼,不信邪想翻身的模状,一番咋咋呼呼的拍案顿足,豁出去了,把手上的翡翠扳指,腰间的精炼大刀,身上的云锦补丁,带上的金镶玉饰,统统押来,又齐齐输给了她。
夜长欢看着面前一大堆赢来的财物,还有这群豪客们捶胸扼腕,痛不欲生的夸张样,渐渐看出些端倪来。
眼前这些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大手大脚,其实贼精贼鬼;看起来是卯着劲地与她赌钱,其实说不定,打心眼里不甚在意钱财得失的。
有点像是故意输给她,刻意恭维她,死命哄她开心一般。
她知道,自己没有次次必赢的手气,而那个红袍宰相庄家,却也许有很好的赌技,能够次次把盅骰摇到她买的那一边。
再往下,这种刻意掩饰下的不经意,就越发明显了。
钱都被她赢光了,就换着花样来玩,却尽是她擅长的玩意儿。
投壶,谁也没有她那一投中的的准头,却都是准确地投在了外面,或是更精准地,擦着壶嘴而过。
藏钩,她握在手里的玉钩,没有一次被发现,却都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她空无一物的那只手。
簸钱,一把铜钱捧在手中颠簸,然后掷在案上,依次摊平,正面朝上的枚数居多者胜,可每一次,他们掷出来的正面朝上者,都恰恰比她少个一两枚。
这是怎样高明的求败之术啊!
然后,输者个个被罚酒,还要荒腔走板,吹拉弹唱给她听,笨手笨脚,舞刀比剑给她看。
表演卖力,模样滑稽,逗得她前俯后仰,往裴煊怀里钻,再把笑出来的眼泪,尽数往裴煊胸襟上擦。
裴煊只道她是真的开心,只管张臂抱着她,又不时喂她喝口醇酒,把她亲得晕乎乎的,抱着摇晃。
夜长欢笑魇如花,状如妖姬。
然而,心中却留了一份清醒与落寂。
太难为裴煊了,也太难为他的这群朋友了。让这群五大三粗不懂细腻女人心的男子,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她,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她以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可是,如今历尽世事,却更喜安静了。比起这种没日没夜的通宵瞎玩,她更想跟与裴煊闲坐灯下,安享静谧;比起跟一群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在一起胡闹,她还是想去看一看亲人。
去看一看长眠于山陵的父皇,虽说待她苛刻,但毕竟生育之恩,无以为报;
去看一看青灯松柏下长伴皇陵的母亲,看一看昔日嚣张跋扈的明妃娘娘,如今孤苦落寞的明太妃,是不是会在这样的夜晚,思念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去看一看那个如今高座龙椅的獾儿太子,听那油嘴滑舌的臭小子讲一讲,看群臣稽首是何等滋味;
去看一看她的公主府,是不是人去楼空,杂草丛生,甚至,看看公主府隔壁那个少女杜若若,是否灵秀依旧,还有被她扔在延州大将军府的紫苏,半夏两丫头,是否安好……
然而,她不能。
往日种种,恍若隔世,不可逆。 
眼前流光,恍若浮梦,非所欲。
欢声笑语中,她不开心,却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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