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745章


“广明宫‘念青居’的花坛里,有一方断石,是从此处取的罢?”桓子澄问道。
比之莫不离时而伤感、时而讥讽的情绪变化,桓子澄就如同冰做的一般,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情绪,可谓冷酷无情。
他所说的“念青居”,便是莫不离住的那间破败小院,那院子的花坛里,有一方白色的大石。而那院子名叫“念青”,想来亦是隐晦地表达着对靖王的一种怀念罢。
见他竟问起此事,莫不离先是一怔,随后便又怅怅地起来,摇头道:“并非如此。那石头实则是我从别处找的。自永平十九年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回白云观。”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往周遭看去,眼前似又浮现出当年偷出秘径之时,那满目疮夷的情景。
彼时,他在秘径中一藏就是半年,好容易待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这才悄悄从山下破庙逃离,一路上收束旧部、寻找助力,其艰辛困厄,委实难言。
物换星移、人事皆非,此刻重回白云观,却是在仇敌之子携万钧之势而来之时。
莫不离忍不住扯动嘴角,面露自嘲。
他与他的父王,皆将命终于此,这是否亦是天意?
“听郡王一席话,诸事已明。”桓子澄的语声还是那样清冷,就仿佛这积了满地的雪,再也无法融化:“先是祖父与先帝暗中联手、背叛靖王;后又有家君告密,再度令靖王陷于险境。纵然祖父与家君所为乃是桓氏族人所必须做的,然,我桓氏与郡王,果然有不共戴天之仇。郡王下手害我桓氏,理所当然。”
三言两语间,竟是完全认同了莫不离对桓氏的一再算计。
静了片刻,桓子澄便继续淡声道:“有郡王一言,则我多年来的疑惑已然尽解。稍后吾将取郡王性命,想郡王亦可安然就戮。”
莫不离看着他,唇边慢慢浮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当年求生于斯,如今得死于斯。天意也。成王败寇、胜败天定,人力之不及也。吾,死得其所。”
空地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皆不出声,似在等着那大雪停息。
然而,那雪却一直当空飞舞,有朔风时而掠过,卷起片片雪花,轻覆在那大石之上。
“皇叔后来远赴赵国,甚至还在隐堂呆了一段时间,就是为了寻找遗诏么?”清弱的语声突兀响起,却是秦素问了个问题。
这些消息还是桓子澄打听来、再由秦素自己整理而出的,但却并不全。
隐堂的知情者,已然差不多都死在了各种各样的任务之中,毕竟那隐堂做的就是这些事,人员伤亡实属平常。而如今活着的那些老人里,就算有人听说过此事,却也知之不详,是故秦素才要问上一问。
陡闻“隐堂”二字,莫不离的眼底深处,似滑动着某种情绪。
不过,他此刻正侧对着丹井室的方向,从秦素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见他的喉头飞快地滚动了一下,而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却是毫无变化的。
“我确实是在隐堂呆了两年,”他淡淡地说道,自大石上站了起来,负手而立,“永平二十年,我带着几名人手逃出大陈,前往赵国颍川寻找遗诏的消息。那个时候,颍川那地方……委实是荒凉得紧,时常走上几十里路也遇不见一个人,我在那里消磨了一年时间,秦家的消息却是丁点没找到。我只得离开颍川,前往赵国都城安丰。父王当年在安丰曾藏下了一批人手,等我找到他们时,已是永平二十二年了。”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情又变得有些飘忽,仿若重回到了当年的赵国:“便是在那一年,我在安丰城中无意中查到了隐堂的下落。彼时的我,极于渴望得到助力,遂冒险与隐堂接触。”他语声微顿,面色在这一刻转作了沉冷:“我没想到的是,那隐堂中人狡诈阴险,皆不堪与谋。所幸我始终不曾言明真实身份,又手握实力,隐堂才不能拿我如何。前后在隐堂呆了两年,我便又脱出隐堂,重回安丰。”
“五十里埔那一局,原来由此而来。”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暂时截断了莫不离的讲述。
他怔了怔,却见桓子澄正冷眼看着他,面色如冰。
他淡笑了一声,颔首道:“都督大人一猜即中。五十里埔那一局,的确是我专为桓十三娘准备的。”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面色亦较此前淡然:“我这个人,向来心胸不宽。我之所以去国离乡,正是拜桓氏所赐。所以我总想着,当年我行过的那些路、遇见的那些事,桓家人的,理应也照样来一回。”
桓子澄未说话,然身上的气息却在这一瞬变得极为肃杀。
秦素遥遥地看着莫不离,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觉出了此人之偏狭阴鸷。
当年在隐堂时,想来莫不离是很吃了些苦头的,而他前世今生都要把秦素送往隐堂,其目的也不言而喻。
而在明了这一切之后,曾在秦素心底鼓噪着的那些情绪,尽皆平定。
这本就是不同立场、敌我两方的生死对决,无所谓对错,更无所谓善恶。一如前世莫不离将她一路算计至死,这一世的秦素,也将莫不离一步步逼上了绝路。
没有谁是无辜的。
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个人,皆是双手沾血、九死一生拼杀过来的,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公主在想什么?”莫不离的语声骤然响起,仿佛还带着几许好奇。
秦素敛住思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本宫在想,皇叔还能这样笑上多久。”
莫不离先是一怔,旋即便真的笑了起来,复又挑了挑眉:“公主对秦家的事情就不好奇么?”
“自是好奇的。”秦素接口说道,神情泰然:“若皇叔愿说,本宫亦不会拂了皇叔好意。”
第1035章 可怜虫
莫不离闻言,抬手一拂衣袖,姿态竟是洒然,爽快地道:“既是公主欲知详情,我便都告诉你罢。”
“多谢皇叔赐教。”秦素向一笑。
莫不离勾了勾唇,说道:“那隐堂虽恶,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打探消息比我要得力得多,我在隐堂时终是打听到,江阳郡有一青州秦氏,乃是新崛起的一户士族,且那户人家似乎就是从颍川过去的。于是,当我回到大陈之后,我便马不停蹄赶往青州,终是在永平二十七年春,见到了当时的秦氏郎主——秦宗亮。”
秦宗亮便是太夫人的夫君,若秦素仍是秦氏六娘,就该称他一声太祖父。
停了数息后,闻莫不离又续道:“找到秦宗亮时,我心下实是雀跃不已,满以为至少也能打听到那遗诏的消息,却不料秦宗亮却是矢口否认,无论我怎样哀求,他都说不知道此事。”
说起这些时,他的神情变得阴鸷,一双眼睛如蛇眼一般,射出冷冷寒光:“见他如此无礼,我自是大怒,遂以秦氏满门性命相要挟,才逼出了他的实话。他说,他是从老族长那里听说的,那遗诏已然失落在了洪水中,再也寻不到了。他还哀求我放过秦氏,让他秦家在青州好生地活下去。”
他像是说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边溢出了笑,然眼底却是阴鸷:“这秦宗亮的话让我觉得特别好笑。何以我出生入死,在隐堂那地方受尽屈辱,他秦家却要好生地活着?何以我求他帮忙,他一点不肯帮,却只想叫我从此后再不与他们有瓜葛?分明便是他们有负父王重托,分明便是他们犯了大错,他竟还有脸要向我讨要一个安好?他一个没落的小小士族,竟也有胆?他配么?”
“所以呢?你拒绝了他?”秦素接口问道,面色很是平静。
莫不离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面上是一抹玩味的笑:“我未拒绝,只是要秦宗亮发下毒誓。为取信于我,秦宗亮自己服了毒。便是瞧在他死了的份儿上,我便暂且没去多管秦家。”
秦素轻轻地“唔”了一声,面色始终一派平淡:“秦宗亮之所以服毒,想来,皇叔也是乐见的罢。”
“那是自然。”莫不离并未否认,一脸地理所应当:“彼时的秦家可比现在的秦家有出息多了,秦宗亮不死,我怎么可能放心?唯有他死了,我才信那遗诏他没交予旁人。”
言至此,他的面色重又阴沉了下去,冷声道:“可恨我还是错看了他,他果然还是将遗诏交予旁人了。”
“皇叔错了。”秦素说道,面色仍旧极淡,仿若她说话的对象并非两世仇敌,而只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秦老郎主确实根本没见过那遗诏,那遗诏早就先一步被别人拿走了。”
“哦?竟是如此么?”莫不离点了点头,神情间却也无多少讶色,只淡然地道:“现如今我自是信了他。然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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