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第24章


“因为我想过,要是生个男孩,就给他取个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说。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话,鸟怯怯担心地想。“对我们的孩子,你要是见死不救,我想,我可能会和你离婚吧,鸟。”妻子说。毫无疑问,这是她支着腿躺在床上,眺望着窗外绿叶时深思熟虑的话。
“离婚?我们不离婚哪。”
“即便不离,我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个话题的呀,鸟。”
而那结果,就是认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赖的人,然后与这样一位不合适的忧郁的丈夫过日子吧。鸟想。现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里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却拿我们的未来生活打赌,来考验我究竟是否对孩子的健康恢复尽了责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场败局已定的游戏。即便如此,在现在的时刻,鸟也只能尽他的责任。他极为遗憾地想,嘴上则说:“孩子不会死的。”岳母这时端着红茶回来了。她想掩饰刚才和鸟在走廊里内容深刻的谈话,妻子也不想让母亲感觉到自己与鸟之间的紧张,因此,三个人边喝红茶边聊天的时候,便开始出现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围。鸟努力想搀和一点幽默,讲起了那个没有肝脏的孩子和那孩子父亲的故事。
为了慎重起见,鸟回头看了看对面医院街树叶茂密的窗口,确认那里已经完全被绿叶遮掩住了,这才转身走向那辆红色的赛车。火见子像裹着睡袋似的,身子横在方向盘下,头枕在低低的安全带上,睡着了。鸟弯下腰摇晃火见子,同时产生了一种逃离外人的围困、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头看了微风摇动的茂密的银杏树树梢。火见子像美国女学生似的招呼了一声“哎,鸟,”抬起身给鸟打开车门,鸟急急地钻了进去。
“能先开到我的家吗?然后想去孩子住院的医院,顺路去一下银行。”
火见子把车启动起来后,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鸟的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样倾在安全带上,向火见子说明去他们夫妇租借的房子那儿的路线。火见子的粗野开车方式,让鸟充分体味到了晕船似的味道。
“你还没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梦境里的高速公路上飞?”
“当然睡醒了!鸟,刚才在梦里我和你性交了呀。”鸟惊讶地问:“你的脑袋里,就一直只想着性交吗?”
“像昨天那么少见的好的性交之后,就是这样呀。那确实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样的紧张能持续多久,鸟。我很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能让那样难得的性交长久持续下去。鸟,我们相互之间,面对对方的裸体哈欠不止的厌倦时刻很快就会出现的呀。”
鸟想说,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但火见子开得飞快的赛车已经冲过他的家门前的篱笆,溅起地面的碎石,驶进了院子里。
“五分钟后下来,这回请你别睡,五分钟里大概也做不成什么重要的性交的梦吧。”鸟说。
鸟走进自己的房问,收拾准备住在火见子那儿的必需用品,婴儿床摆在那里,鸟觉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转过身,把东西塞到手提包里。最后,鸟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语写的小说也放进手提包,从墙上揭下那张非洲地图,仔细叠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鸟重新坐到车里向银行赶去的时候,火见子敏锐地发现了他衣袋里的地图,她问:
“那是行车交通图吗?”
“嗯,是啊,是实用地图。”
“你进银行的时候,我来找找去你孩子住的医院有什么近路,鸟。”
“不行啊,这是非洲地图。”鸟说,“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实用地图,我都没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这张实用地图的日子到来呢。”火见子不无嘲笑地说。
在大学附属医院前面的广场,鸟把钻到方向盘底下睡觉的火见子丢在那里,自己去给孩子办入院手续。围绕鸟的孩子没有名字的问题,鸟和窗口的女办事员发生了纠纷,争吵一番后,鸟终于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死了,也许现在已经死了,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取名字呢?”女办事员狼狈不堪地表示让步,那时,鸟毫无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经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办事员打听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续。
可是,接待鸟的特儿室医生,却立即粉碎了鸟的幻觉。他说:“什么?你那么着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吗?这里的住院费并不贵呀,你没有健康保险证吗?不管怎么说,你的孩子虽然身体很弱,但还好好地活着呀,你好好地拿出个当父亲的样子,啊!”
鸟从笔记本上扯下一页,写上火见子家里的电话号码,交给医生说:如果孩子出现了什么重要情况,请往这儿打电话。鸟感觉得到,特儿室的所有成员,包括护士们在内,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因此,鸟连保育室的孩子也没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广场上的赛车旁。鸟虽然从医院的背阴处跑回来,浑身的汗却一点不比睡在车里的火见子少。他们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车排出的废气一起抛到身后,为了在盛暑的午后,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婴儿的死讯而出发了。
整个下午,他们都一直在注意电话机的动静。傍晚出去买菜的时候,因为担心会有电话来,鸟就留了下来。晚饭后,他们一起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苏联一位著名钢琴家的音乐,但仍神经紧张地关注电话铃,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后,鸟也几次在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响,睁开眼睛,溜下床去确认。放下话筒后,他还曾经梦见医生通知他说孩子已经死了。几次醒来的时候,鸟都感到自己是处于被判缓期执行的悬空状态。但鸟现在不是孤独一人,他是和火见子一起度过漫漫的夜晚,他从这一事实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强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来,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人的重要。

第二天早上,鸟去补习学校的时候,借了火见子的体育赛车。在补习学校学生成群结伙的校园里,纯红色的赛车总是散发着丑闻的气息;鸟把车钥匙放到口袋里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他感到,自从孩子的异常事件发生以来,自己意识的皱褶里就出现了一些欠缺。鸟绷着脸,从围在赛车四周的补习学校的学生中间穿过。在教员室里,那个总是日侨派头、穿着花哨短外套的矮个子外语专业主任告诉他说,学校的理事长要见他。但主任的通报恰巧潜入了鸟的意识里被腐蚀的部分,因此,他的反应非常平静。
“鸟,该怎么说你呢,人不可貌相,胆量惊人,或者傲慢自大?你很果断呐。”主任像开玩笑似的快活地说,同时用锐利的目光研究鸟。
走进上课的大教室时,鸟不能不胆怯。今天上课的学生和前天的学生不是一个班,而在补习学校,班与班之间没有横向联系,今天的学生,大都不会知道我那丢人的事件吧。鸟这样给自己打气。上课的时候,鸟确实看到了几个似乎知道自己底细的学生,但他们是从东京都的高中来的都市浮浪少年,他们把鸟的行为滑稽地理解为英勇的举动,当他们的目光与鸟的目光相遇时,甚至送来充满亲爱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鸟彻底地无视他们的表示。
下课后,鸟走出教室,在螺旋楼梯口,一个学生在等他。他就是前天为鸟辨护,把鸟从学生暴动中救出来的那位。这位学生放弃了别的教室的课,特意来到阳光暴烈的螺旋楼梯等待鸟。他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闪耀着光,贴着楼梯坐着的蓝色劳动布裤子上带着干泥巴。学生微笑着打招呼:
“啊!”
“啊。”鸟回报了一声。
“被理事长传唤了吧?那个坏蛋,真的直告到理事长了呀。你呕吐的证据,他也用小型照相机拍了去!”学生有些羞涩地微笑,露出了很整齐颗粒很大的牙齿。
鸟也微微笑了。那家伙大概平时总是带着小型相机,以便抓住我的缺点去告发吧。
“他向理事长告密说,老师宿醉未醒,上不了课了。我们有五六个同学想证明说,不是酒醉,而是食物中毒。我们想和老师统一一下口径。”学生狡猾地说。
“那天确实是宿醉未醒啊,你们错了,事情确实和那个正义派人士告发的一样。”鸟说着,从学生身旁擦过,沿螺旋楼梯往下走。
学生紧跟了上来,一定要说服鸟:
“可是,老师,你要是坦白了的话,会被解雇的呀。学样理事长是禁酒同盟文京区的支部负责人哪。”
“瞎说!”
“现在正是这样季节,就说是食物中毒,怎么样?工资低,自然要吃一些不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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