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22章


〃谢尔盖给过你钱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这小伙子不会撒谎,〃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管事却低声回答:〃反正都一样。好,请便吧。〃
〃我们走吧!〃厨师向我喊了一声,走到我桌子边来,拿手指头在我头顶上轻轻弹了一下,对我说:〃傻瓜!我也是傻瓜!我本来应当照顾你……〃到了尼日尼,食堂管事给我结了账,我得了约莫八个卢布;这是我挣到的第一笔大款子。
斯穆雷跟我告别的时候,凄凉地说:
〃唔……往后可要注意啦,懂了没有?漫不经意是不成的呀……〃他把一个五彩嵌珠的烟荷包塞进我手里。
〃好,把这个送给你!这手工做得很好。是我的一个干女儿给我绣的……好,再见吧!念书吧,这是最好的事情!〃
他把我挟在腋下,稍微举起来吻了吻,再把我稳稳地放在码头的垫板上。我难过起来,为他也为我自己。我望着他走回船上去,差点儿大哭一常他那巨大的、结实的身体,孤单地挤在码头脚夫中间,慢慢走去……后来,我还遇到过多少象他这样善良、孤独而愤世的人啊!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住了。我愤愤地带着想打架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我心里十分难过——为什么人家把我当小偷呢?
外祖母很亲切地接待我,马上去烧茶炊。外祖父照例嘲笑地问:〃攒了不少黄金吧?〃
〃任便有多少,都是我自己挣的,〃我回答着,在窗边坐下。然后,俨然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来,开始悠悠地吸着。
〃啊唷,〃外祖父眼睁睁盯着我的举动。〃原来这样,牎鹉Ч聿堇戳耍惶缫坏懵穑俊?br />
〃有人还送给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的声音变了。〃你这是怎么啦?存心惹我生气吗?〃
他向我扑过来,眼睛发着碧绿的光,抡着两只精瘦有力的胳臂。我猛地跳起,用脑袋撞他的肚子。老头子坐到地板上,很奇怪地眨了几秒钟眼睛,张开黑洞洞的嘴向我望着;然后心平气和地问:〃是你把我撞倒的吗?把你外公?把你妈的亲老子?〃
〃你过去可没少打我,〃我喃喃地说,心里明白,是做得太不对了。
瘦小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爬起来,坐在我身边,灵巧地把我的烟卷夺去,丢到窗户外边。然后吃惊地说:〃野种,你明白吗!老天爷永不会饶赦你的,在你这一辈子。〃接着他向外祖母说:〃老婆子,你看吧。这孩子把我撞倒了;这孩子,撞我呀!
你问问他自己看!〃
她也不问我,干脆走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左右摇晃着,一边说:〃我叫你撞,撞,撞……〃我并不痛,只是觉得挺冤屈,尤其是听到了外祖父恶毒的笑声,心里更加生气。他在椅子上直跳,拍着膝盖,一边笑着一边嚷:〃活该,活该……〃我挣脱身,跑到过道,躺在角落里,懊丧地,颓然地听着茶炊沸腾的声音。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微弱可辨的低声说:〃不要记我的仇,我没有抓痛你呀,我是故意装的——老爷子老了,必须尊敬他;他已经辛苦了多年,苦也受够了。啊,你不能气他。你不是孩子了,你应当明白……要明白,阿廖沙!你外公跟小孩子一样……〃她的话象温汤一般冲洗着我的心。我听着这些亲热的低语,又害臊,又松快,一把紧紧搂住她,跟她亲吻。
〃到外公跟前去,不要紧的!你可不许马上当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地习惯……〃我走进屋子里,瞧了外祖父一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果真得意得象个小孩子,高高兴兴地跺着两只脚,红毛茸茸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小公羊儿,怎么啦?你又来撞人吗?唉!你这个小强盗!
跟你老子一模一样!不信上帝的人,跑进屋子里来,也不画个十字,拿出烟来就抽,唉!你这个拿破仑,一个子儿也不值!〃
我不出声。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也就累得不作声了。可是到喝茶的时候,他又开始教训我:〃人应当害怕上帝,好象马要有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再也没朋友了。人和人是最凶恶的仇敌!〃
人和人是仇敌,我觉得这话倒有些真实,其余的话我都听不入耳。
〃现在,你再上马特廖娜姨婆那里去;等到春天,你再到船上去干活吧。冬天就呆在他们家里。可不许说你春天要离开他们……〃〃咳,干吗骗人呢?〃刚才假装着拧我头发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是不能够过活的。〃外祖父固执着说。〃你说,谁不骗人能过日子呢?〃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圣诗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到大门外野地去了。外祖父住的那所两个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缆索街〃后面〃,从前在这条街的正面外祖父有过自己的房子。
〃看,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呀!〃外祖母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中意的地方,总是搬来搬去。连这个地方他也不中意,我倒觉得挺好!〃
在我们面前,展开一片荒芜的草场,大约有三俄里宽。草场上有几道山沟,尽头是梯子形的树林和喀山公路边的白桦树。从山沟里伸出灌木丛的小枝条,跟鞭子一样。冷冷的夕阳,把它们染得血一般红。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的草叶。
在近处一条山沟后边,可以望见小市民男女孩子的身影,跟草叶差不多少。右边,远处是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垣。那墓地叫做〃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在原野上耸立着,那儿有一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萧索;一切都无声地紧紧偎依在这残破的地面上。
那些郊外小房舍的窗子胆怯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道路上徘徊着一些瘦小的喂得不好的鸡群。有一群牛在女修道院那边哞哞地叫着走过。从军营那里,传来军乐队的声音,几管铜喇叭,在呜呜地长号。
一个醉汉使劲拉着手风琴走来,踉踉跄跄,嘴里喃喃地说:〃我走到你那边去……一定……〃〃糊涂蛋。〃外祖母向红红的夕阳眯细着眼说。〃你走得到吗?都快要跌倒了,睡着了。等你睡着的时候,会来小偷……把你这宝贝手风琴偷掉……〃我一边把船上生活讲给她听,一边眺望四围的景色。增长了许多见识之后,再到这种地方,便有一种愁闷的感觉,好似一条鲈鱼爬进锅里。外祖母默默地、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讲,正象我喜欢听她讲一样。后来我讲到斯穆雷的时候,她诚心诚意画了一个十字,说:〃是个好人,愿圣母保佑他!你可不要忘记他呀!好事要永远记牢;恶事就干脆忘掉……〃我很难于开口向她说明,我为什么被人解雇,后来终于硬着头皮讲了出来。这对外祖母没引起任何的反应,她只是泰然地指出:〃你年纪还小,不会生活……〃〃大家都在说:你不会生活。那些男人、水手,都这样说。
还有马特廖娜姨婆,也对她儿子这么说,怎么才算会生活呢?〃
她把嘴唇闭紧,摇摇头:
〃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还说别人!〃
〃为什么不说呢?〃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说。〃你可不要生气。
你年纪还小,你也不可能会。谁会呢?只有扒手会。你瞧你外公,他很聪明,有学问,但他一辈子什么也没落下……〃〃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吧?〃
〃我吗?很好。有时也生活得不好……什么日子都过过……〃行人们在我们身边悠然走过,身后边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下腾起蒙蒙的尘土,把影子盖住了。黄昏的哀愁,渐渐浓厚起来。从窗子里,流出外祖父唠唠叨叨的声音:〃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责备我,不要在狂怒中惩罚我……〃外祖母笑眯眯地说:〃啊呀,他早就使上帝厌烦了!每天晚上总是那么哭诉,可是哭诉有什么用呢?上年纪了,什么也不需要,可是还老诉苦,老发愁……上帝每天晚上听见他这声音,一定会笑起来:瓦西里·卡希林又在那里叽哩咕噜了!……好,我们睡觉去吧……〃
我决定干捕歌鸟的活计。我想,我捕了来,交外祖母去卖,一定可以把生活过得好。我买了一个网,一个环,几个捕鸟器,做了一些鸟笼。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守在山沟灌木丛里,外祖母拿着篮子和口袋,在树林子里走来走去,采一些过了时节的蘑菇、荚萩果、核桃之类。
懒洋洋的九月的太阳,刚刚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线,一会儿消逝在云中,一会儿变成银色的扇形,照到山沟里我的身上。山沟底部还是阴暗的;从那里升起一股乳白色的雾气。
山沟露出黑黝黝的很陡的粘土质的侧面。另一个侧面坡度很缓,布满着枯草和茂密的灌木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