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23章


山沟露出黑黝黝的很陡的粘土质的侧面。另一个侧面坡度很缓,布满着枯草和茂密的灌木丛,点缀着黄色、红色、淡红色的叶子。一阵风吹来,把叶子吹落,在山沟里飘来飘去。
在山沟底部,长满牛蒡草的深处,发出金翅雀的啼声。在灰白色的杂草丛中,可以望见灵活的鸟的红冠。在我的周围,有许多好奇的白头翁在热闹地啼叫。它们有趣地鼓起白白的腮帮,忙忙碌碌吵闹着,这情形很象过节时候的库纳维诺的小市民年轻妇女。它们很灵巧,很聪明,很厉害,什么事情都想知道,什么东西都想去碰一碰,就这样,它们一只又一只落进捕鸟器里去了。看它们那么焦急乱闯的样子,真有点可怜。但我是做买卖的,是不能容情的呀,我把它们从捕鸟器里抓到鸟笼里,再用布袋把鸟笼罩祝它们一到暗地方,就变得老实了。
山楂树丛里,飞出一群黄雀。满树丛都是太阳光,黄雀欢喜得什么似的,叫得更欢了。瞧它们的模样,很象一群小学生。贪心的持家能手伯劳鸟,迟误了去南方的旅行,栖在野蔷薇树的软枝上,用嘴梳着翼上的羽毛。它们闪着黑炯炯的眼睛,狙伺自己的猎物;一刹那间,跟云雀一般向上飞起,捉住一只野蜂,小心翼翼地把它穿在荆棘树上,重又歇在枝上,不停地转动着贼溜溜的小脑袋。机灵的松雀没声没响地飞了过去。这正是我所渴望的,捉住它多好呀!一只离了群的灰雀,披着红红的衣服,摆着象将军一样的架子,停在赤杨上,怒冲冲地叫着,摇晃着黑嘴。
太阳渐渐升高,鸟儿越加多了,鸣声越加热闹了。整个山沟里充满了音乐。最基本的音调,是风吹灌木丛的簌簌声。
闹盈盈的鸟声,毕竟掩盖不了这轻微的、动听的愁闷的低响。
在这低响之中,可以听出一种夏天的离歌,其中喃喃着一种特别的言语,自然地变成歌词。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从上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外祖母的声音:〃你在哪儿?〃
她坐在山沟边上,面前摊开一块包头布,上边摆着面包、黄瓜、萝卜、苹果,这许多天赐的食物当中,有一只很美的多角的玻璃瓶,在太阳下发着光,瓶口塞一个雕成拿破仑头形的水晶塞子,瓶里装着一什卡利克的用金丝桃浸过的伏特加酒。
〃天啊,多么快活呀!〃外祖母满心感激地说。
〃我编成了一支歌!〃
〃是真的吗?〃
我就把似诗非诗的东西唱给她听:
眼看着冬天渐渐到来,
夏天的太阳呀,再会再会!
可是外祖母不让我唱完,就插嘴道:
〃这种歌原来就有的,只是比这好一些!〃
于是她提高嗓子唱了起来:
哎呀,夏天的太阳快离去了,
去到黑夜,那遥远森林的后边!
唉!丢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
孤零零地再没有一丝儿春的欢喜……
早晨我要不要去到村外,
回想五月中同游的欢情,
那旷野令人不快的望着,
我在这儿丧失了我的青春。
哎呀,我亲爱的女友们哟!
等那轻软的初雪堆起,
请从我白白的胸膛挖出心儿
把它埋葬在雪堆里!
我的作家的自尊心,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伤害,我很爱这首歌,并且很怜悯那位年轻的姑娘。可是外祖母说:〃这里唱的是一种感伤的歌!是一位年轻姑娘,咏叹自己的身世。从春天起她跟爱人一起游玩,可是冬天快到来的时候,她已被爱人抛弃了。也许她的爱人,已经另有新欢,所以这位姑娘悲伤不止……一件事物,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能讲得那么好,那么真的。你看这姑娘,她编得多好!〃
第一次卖鸟儿挣了四十戈比,外祖母非常惊奇:〃你瞧,我只当是玩儿的,孩子的把戏,不料竟卖了这么多钱!薄翱墒腔孤舻锰阋肆四亍薄笆锹穑俊*
在赶集的日子,她总能卖到一卢布或更多些回来,这就更加惊异了:这么一些算不了什么的玩意儿,竟能够挣这么多钱!
〃一个女人,一天忙到晚,给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也只挣得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说来,这个行当不好!把鸟捉来关在笼子里,也不好。阿廖沙,这种买卖,还是别干了吧!〃
可是我很醉心于捕鸟。我觉得它很有趣,而且借此可以独立谋生。除了鸟儿以外,没给谁找麻烦。我弄到了一些上等的捕鸟器具,常跟捕鸟的老前辈谈天,得到不少知识。我又常常一个人到三十来俄里外的伏尔加河边去,到克斯托夫森林里去捕。那儿作樯桅用的高大松树上,栖着交喙鸟,以及精于此道的人所珍爱的一种白头翁。这是一种长尾白毛,非常珍奇美丽的鸟儿。
我常常傍晚出发,整夜在喀山公路上走着,有时被秋雨淋着,跋涉在深深的泥泞中。背上背着油布袋子,里面装着捕鸟器和诱鸟笼,一只手拿着一根核桃木的粗大木杖。秋天的黑夜,寒冷可怕,很可怕!……公路两旁,立着被雪打坏的老白桦树,在我头上伸出了湿淋淋的枝条。向左边山崖底下望去,黑洞洞的伏尔加河上,浮闪着末班轮船和驳船上的几盏桅灯,好象正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这些船的蹼轮,在水里啪啪地响着,汽笛呜呜地叫着。
在生铁一样坚硬的地面上,现出了路边村落的茅舍;一群忿怒的饿狗向脚边冲来;更夫敲着梆子慌恐地叫:〃那儿是谁?说句夜间不该说的话,是鬼把你弄来的吧?〃
我担心我的捕鸟器具会被没收。每次总带着几个五戈比的铜子,准备送给更夫。有个福基纳村的更夫,跟我交了朋友,每次碰到,他总是惊叹:〃又是你来了?唉,你这个闲不住的夜游神,胆子倒不小!〃
他名字叫尼丰特,是个矮个子,长一头白发,很象圣徒。
他常常从怀里拿出萝卜、苹果,或是一把豌豆什么的,放在我的手里。
〃唔,送给你,朋友,我留着特地请你的。吃吧。〃
接着,就一直送我走到村外。
〃去吧,上帝保佑你!〃
东方发白的时候,我走到树林里,就把捕鸟具装好,挂起诱鸟笼,在林边躺着,等待太阳出来。这时万籁无声,四周的一切都冻结在深深的秋眠中。灰沉沉的雾气里,隐约望见山崖下广阔的草常这一片大草场虽然被伏尔加河隔断,但越过了河,还是向外伸展,直伸展到渺茫的雾气中。渐渐的,从远处草场尽头的树林后边,悠然升起了白洋洋的太阳;黑色马鬣毛般的林子上面,闪烁着光波,展开了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场面:雾从草地上渐渐升腾起来,愈升愈快,被阳光映成银色。接着,地面上显出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场好象融化在阳光中,变成一种赤金色,向四面八方洒开来。
现在,太阳已照到河边静寂的流水上,好象整条大河,都已经向太阳沐浴的地方涌过来了。太阳笑嘻嘻的,渐渐升高,祝福着,温暖着这赤裸的寒颤的大地。地上散溢着秋天的浓香。
天空一碧无瑕,地面显得更加辽阔无边。一切东西统统向远方流去,好象有人在引诱着:〃到那青青的地平线去吧。〃在这地方,我已看过几十次日出,每一次都另有一番新的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一个充溢着新奇的美景的世界……不知什么缘故,我特别喜欢太阳。我爱太阳这个名字,爱这名字中悦耳的声音,藏在这声音中的音响。我喜欢闭着眼睛让脸晒在温暖的阳光中。当阳光剑一般穿过墙垣的隙缝或树枝间的时候,我爱伸出两手的手掌去捉它。外祖父非常崇拜〃不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我以为这不过是跟茨冈人一样的黝黑而阴险的恶徒。
他们好比可怜的莫尔德瓦人,是永远的眼病患者。太阳从草场上升起时,我不禁高兴得笑了。
针叶树在我头上沙沙作响,绿叶尖上滴下露珠。树荫下的阴影中,蕨蕨的图案纹的叶子上,早晨的寒霜象一层银箔似的闪烁。带红色的草,被雨水打倒了,草茎伏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可是当一绺明亮的光线落在这草茎上的时候,就可以瞧见草叶中有一种轻微的战栗;这也许是生命的最后的挣扎吧。
鸟儿们醒来了,灰色的煤山雀象绒毛球,从这枝跳到那枝。火焰般的交喙鸟,用弯曲的嘴啄松树顶上的松果。松树梢头,一种白色的白头翁摇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一般的尾巴,张着黑珠子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眼瞧瞧我张着的网。忽然,一分钟以前还沉浸在深思中的整座森林,漾起千百种的鸟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叫声。大地上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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