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风景游记卷》第57章


路以给自己积阴功的迷信观念,它的存在至少要比唯利是图而造假药的行为文明一些。
感谢主人和游伴们对我的关照,陪我绕道去那从前住过的五峰草堂,当年的邻居阿宝姑娘一家去向不明,最老的居民也不能提供任何有关信息。我在那里集体住过的楼下那三间房,连房门都改变得难以识别了。当年住在那里的那些愉快或苦涩的经历,已经像褪色的照片那样显得模糊不清。但我仍觉不虚此行,也算是我在杭州的一次“收脚迹。”
这次来杭州,感到更遗憾的是没有来得及攀登我近年来想念中的翁家山。想念翁家山,主要是希望知道,作家郁达夫写作中篇小说《迟桂花》所涉及的环境。小说所涉及的翁家山的自然景观,当然不能没有想像所形成的虚构性,硬说什么王府的花园就是小说里的大观园,这种考证学和我的兴趣无缘。但是,郁达夫在《水明楼日记》的记事里说过:“大约《迟桂花》可写一万五六千字,或将成为今年的我作品中的杰作。”在另一则记事里还说:“午前又写了4000字,《迟桂花》写完了……”最后一则记有关的记事这样说:“今天久雨初晴,当出去走一天,可以看出我所说的地理,究竟对不对。”这一点,足见作家对写作态度的严肃。对这篇小说很感兴趣的读者我,如能在翁家山一带看看作者“所写的地理环境”,岂不更能受到小说家怎样对待素材的启发。
我此次南来,已经错过了白居易那“山寺月中寻桂子”的大好时机,更谈不上体验“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愉快感。但今天在幽深的云栖寺一带游览时,却闻见了一息不知来处的桂花的香味。如今已是冬初,这种香味比郁达夫所指的迟桂花更迟些。
人们由感觉所引起的联想,不能只有一致性而没有差别。我同意郁达夫用迟桂花象征人物的性格与遭遇,正如我同意他在1937年的《回程日记》里所说的“新绿能醉人,尤以江南风景为然”的那些话。所以在1981年游昆明时,趁夜深人静时写了一篇短文《但愿我们都是迟桂花》。不过,他在另一处说的——桂花香味引起性的敏感,这一点对于感觉迟钝的我,却是难以领会的独特敏感,不像苍松翠竹那么令人陶醉。
图不得
10月19日来到新安江宾馆,午睡后趁有空闲,翻阅路过富阳时买到的佐藤春夫中短篇小说集《更生记》。随意选读那篇《田园的忧郁》,刚读了两三段就离开书本而胡思乱想起来。
它写茅屋所在的环境,写人对色彩浓度的特殊感受,说“它坐落在浓郁得发黑的深绿色间”。这“发黑”二字,对我显得格外富于魅力。好比齐白石画荷,偏偏要用浓墨来画荷叶以显示绿色的深度那样,小说家用黑色来形容深绿色,表明艺术家引起感觉时就已经具备了夸张性,而不是在动笔写作时才有所夸张的。“新绿能醉人”的说法的比喻性和夸张性,未必是郁达夫动笔作记时才引起的。我虽不是小说家或画家,我由客体所引起的感觉也不那么“老实”。
昨天我们坐的轿车在并不忧郁的田野旁边行驶,车窗外微雨中那些闪烁在眼前的景色,格外令人感到欢快。除了红铜色的晚稻稻田,除了灰瓦粉墙的民居,除了安静和自得的兰山,除了绿得发黑的松柏……还间或出现了一种更有趣的东西——对绿树甘当配角,却反而成了主角的一些红色或黄色的秋树。尽管只有细雨而没有阳光,那叶子红得好像正在闪光的乌柏树,那红叶红得好像正在燃烧的火焰。佐藤春夫小说的主人公,有“皈依温情而平凡的自然”的“渴望”。我此次南游,似乎也深感自然的“温情”而乐于“皈依”它。然而这种火焰般的红叶,颇有点喧嚣的味道,不是绝对“温情”的。不过,它却不同于色彩的噪声,它的喧嚣并未破坏自然那“温情”性的基调。
我的这种不假思索的直觉,这种直觉自身的夸张性,也许正是画家小说家在表达形式方面的创造性的一种可靠根据吧。
在佐藤这本小说的目录里,还有一篇引起我注意的篇名——《都会的忧郁》(我更来不及阅读)。也许因为江南的景色很优美,和我头脑里储存的令人感到过的忧郁成为鲜明的对比,所以它们对我才是不招自来而显现着,迫使我把它记下来的。譬如十年动乱中的批“黑画”,譬如某些并无真情实感却一味追求刺激性的“艺术”,譬如四天前那包围着我在都市的住室周围的浓烟、飞尘和噪声,也许因为这样的记忆很自然地成为当前景色的对比,我才更加觉得,宾馆窗外,那深绿和江声拥有令人感到欣喜的魅力。我追记上述感受的此刻,觉得批“黑画”者不只患了政治上的过敏症(也就是麻木症),而且在审美感受上患了迟钝症。艺术家们的遭遇既有一致性也有差别:挨批的石鲁早已亡故,成为夭折了的天才;挨批的叶浅予却幸存着,他故乡桐庐县当局,在桐君山给他建筑了一座画室。
昨天我在桐君山参观了浅予画室出来,参观了民间艺人为陈老总作的浮雕式的木雕像,然后顺着山边比较平坦的石板路下山。路过合江亭(桐君山在两江会合处),为亭柱上的对联所吸引。据暂作导游的那位同志说,这石柱上原有的对联,在十年动乱里已被当成毒草毁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按原句重写重刻的。那一副明代当地县官撰写的对联的内容,和合江亭这一名称一样,具有表现当地自然景观的特点的意思。下联“数声渔笛月明中”,虽也显得风雅,也许因为我缺乏在这里月中观景的实感,对它并不特别欣赏。而它的上联——“别有丹青图不得”,却引起我的兴趣而久看不舍得继续赶路。因为,它生动地概括了艺术与对象的矛盾。
当然,富春江的优美景色,不是根本不能用绘画来表现的。浅予的长卷《富春江图》,不也像古人的《富春江图》的创造性那样,画出了他自己对故乡的美的特殊感受吗?看来这位明代的县官也有车尔尼雪夫斯基式的美学观,有认为自然美高于艺术美的特定信念吧。否认艺术形象可能比自然现象显得更美的判断是不妥当的,但就自然的丰富性和多变性与艺术反映的局限性、确定性的矛盾而论,对象自身也有“图不得”,即不可穷尽的美的更大限度的无限性。
游桐君山一小时之前,观赏过名噪遐迩的石洞“瑶琳仙境”。洞中的奇石果真神奇,可惜对奇石的种种命名,作为人对自然的感受的表现,不只是过分确定了的,而且是妨碍游人发挥自己在感受方面的能动性与自由性的,所以那些命名是越“图”越令人感到乏味的。
虎穴
在新安江,至少有两件事值得追记。一是10月19日给二姐上坟,二是游千岛湖。
比我整整大10岁的二姐,1985年在金华去世。她的女儿和女婿,把她的骨灰安放在新安江——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最久。我常常怀着儿时的记忆想到她和大姐、李四姐,正是她们培养过我游览风景的兴趣。在我五六岁时,她们给我讲许多关于长江三峡之险的见闻。二姐逝世前的那照片,只有鼻梁和眉骨还可辨认。这位87岁的老人,正是从未责骂过我这淘气的弟弟,一个性格温和的姐姐。
当天下午,外侄女夫妇领我与简平走向市外有二姐坟地的山坡。山上全是桔林,守护桔林的农民阻止我们通过桔林。我们反复解释了上山的惟一目的,终于这样勉强让我们过了一夫当关的三关。他们不信任我们的原因,是前两天还有来自上海的游客糟践过树上随手可得的新桔。当天这一意外遭遇,使我回忆起7年前在黄山的意外。好斗的游客捅了路边的马蜂窝,蜂群把后到的我当成对它们的挑衅者。尽管我不是它们辛勤地营造出来的家的破坏者,也被它们蜇得我打过针还痛了两三天。
在新安江的第二天,冒着小雨下船游览千岛湖——有名的新安江水库。得见水碧似深海的大湖里,有许多露出水面的山尖,有的像高山巨岭。突然看到远处有一条红色的岸,才知道不知在什么时候,太阳从云里露出脸来。每个“岛”都长满了青松,只有“礁石”才是秃顶的(长期淹在水里的山尖,丧失了原有的地表)。
游船贴着一个大岛航行,大岛脚边露出好像三峡里的岩石那么耐看的岩石。不知是在多么古老的年代(即有薪山地表之前),岩石已经被水冲刷得很光滑,显现着嶙嶙的沟槽。又不知经过多少年代,岩石又被森林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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