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第60章


一路顺脚走来,忽见一座三面出廊飞檐斗角的两层酒楼,雕梁画栋,黑地金匾,额上写着“醉玉楼”三个大字,匾下悬着一副对联,写道是:
“千金散尽求一醉,万卷读通焚四书。”
宝玉念了两遍,一时引动兴致,且也正觉口渴,遂牵衣上来,只见许多华服峨巾的食客,正在窗边挥豁谈笑,说些市井新闻,便也向临窗择了一张雕花酸枝木椅子坐下,要了一壶龙井,两碟点心,一边看街市上风景,且听那些人谈论。
只听那些人先说些秦淮风月,扬州瘦马,渐至本地风光,议起青楼中的一件异事来,坐在首位的一个老者道:“提起这位花魁姑娘,真是前所未闻世所罕见的一个奇人,那相貌是不用说的了,既然封作翠玉楼的头号花魁,自然是羞花闭月有一无二的;最难得还是满腹好学问,据人说来,出口成章,提笔能画,就是中举的才子也不及他。远的不说,只这篇《十独吟》,古往今来可有第二人能比么?”宝玉听得心痒起来,不禁移座揖问道:“这位老先生请了,适才听你说起脂粉界的一位奇人,十分景仰。却不知何谓《十独吟》,能否细说一二?”
老者笑道:“是本地翠玉楼里花魁姑娘做的诗,取古人中十位特立独行、不同寻常之奇女子,或咏或赞,或叹或怜,吟成十律,所以总题为《十独吟》。自从见世以来,传遍江南地北,才子文士,无不成诵。凡人若想上他门去拜访,必得先熟读了这十首诗,还要说出个子午卯丑,见解独到才能得见,所以《十独吟》竟成考题,仕子无不熟诵深究,竟比考科举的还用心。”宝玉听了这样新闻,哪有不心奇的,便又向那老者索诗来看,那人笑道:“我腰里无金,腹中无墨,既没那些闲钱去孝敬翠玉楼,也没那样高才去亲近花魁姑娘,没的随身携着那些诗做
什么?”
宝玉正觉叹息,小二上来献酒,闻言道:“我们柜里却抄着一份,这位公子若要看时,倒可借你一阅。可只是咱们账房先生抄录的,比不得能上翠玉楼,与那花魁姑娘对坐谈笑,当面讨得宝墨者。我见公子的形貌谈吐,也像是个读书识字的,或者能有些见识,博得花魁姑娘青睐也未可知。”座中人听了,也都鼓噪撺掇道:“你就取来,让这位公子看了,也为我等分解一回,日后好向那翠玉楼里学舌去。”
小二转去一回,果然向柜上取了一叠纸来,双手递与宝玉。宝玉原想一个风尘女子能写得什么好诗,不过文墨略通而已,市井之人少无知识,便传得神神鬼鬼起来。又猜这“醉玉楼”与“翠玉楼”有些首尾,小二的话八成便是做熟的腔调,演就的圈套,意在招揽客人上门。心下寻思,一边拿诗来看,只见上面浓墨隶书,录着十首七律,头一行写道:
浣花溪畔校书门,金井银台碧玉盆。
只看了这句,心里便是一惊,暗道:“这写的是薛涛了,开篇甚是不俗。不料瓦舍勾栏,竟有如许佳人,想必根基不浅,保不定是个宦门之后,遭了劫方沦落风尘的。正是李师、苏小一流人物。”遂又向下看到:
春色依稀谁折月,余香缥缈我招魂。
宝玉看了这两句,不禁拍案叫绝,赞道:“好一句‘余香缥缈我招魂’,古来咏题浣花笺之句甚多,无有比此更见空灵俊逸者。”不禁肃然起敬,再不敢以寻常绿窗风月、脂粉文章视之,遂正襟危坐,捧而诵之:
裁云作水临芳影,碾玉为笺写泪痕。
枝叶栖迎南北鸟,往来风雨送黄昏。
宝玉看罢,只觉心惊意动,一边默默记诵,一边暗暗纳罕:此为《十独吟》第一首,用韵恰好合着当年大观园起海棠社时所限“门、盆、魂、痕、昏”五韵,必非巧合,莫非是知情人所为?抑或不得入社而心生仰慕者吟之?然则府中诸佳丽,惟有林、薛二人方有此笔力,如今林妹妹已登仙阙,宝姐姐尚在都中,更有什么人有此咏絮高才?百般揣测不来。便连蠢物也在旁胡思乱想,暗自猜疑,遂也抄录了一份《十独吟》珍存,且供看官一玩:
十独吟之二
合欢床上半清秋,剑履成尘万事休。
叠字小名空盼盼,断诗残梦枉悠悠。
无情最恨骚人笔,绝粒何如齐伯侯。
瑶瑟十年停唱和,春风不到燕子楼。

未嫁曾为陈侯女,添妆呼作息夫人。
一朝国破关谁氏,两度梅开总赖春。
湘竹洒泪惜浅淡,桃花不语枉逡巡。
楚王错爱难为谢,惟有无言情更真。

昭阳殿上辞华辇,长信宫中停管弦。
成帝轻才偏重色,燕妃擅宠遂专怜。
偶吟秋扇成佳谶,谢却春风灰绮年。
相思却如天上月,年年夜夜盼团圆。

红袖香销已化尘,沈园人老忆前身。
春波蹙作伤心绿,枯酒添来昨夜瞋。
花谢徒劳空念念,莺飞何处唤真真。
壁间犹有钗头凤,对此焉能不沾巾。

凤仪亭上凯歌频,慧眼偏逢乱世春。
偶借浮云遮碧月,思将玉貌报王恩。
歌裙翻覆戏孺子,舞扇招摇斩逆臣。
非是云长不好色,怕输曹计为防身。

一曲霓裳动帝京,蛾眉能使山河倾。
懒添蜡炬木鱼冷,打碎钗盒誓约轻。
七尺摧花休怨我,三军驻马谁怜卿。
多情莫教坡头过,夜夜霖铃听雨声。

楚囚儿女莫轻嗟,天下量才分半些。
薄命生来移御苑,多情得罪赐梅花。
妆成色丽春秋晚,摇笔云飞日月斜。
纵使一言能定国,何如生在左邻家。

一叶报秋泪模糊,百金难买锦屏虚。
儿童争唱章台柳,旧院空遗夫子书。
虽羡韩诗好笔墨,岂如许剑救穷途。
别离莫怨沙吒利,最是舍人意踟蹰。

束发抛家参玉横,欲将红袖掩青灯。
桃花飞作离人泪,柳叶吹寒箫管声。
槛外何曾有净地,座中自是百金轻。
生涯漂泊谁知己,留得诗名无限情。
宝玉一气读完,惊为天书,暗想:这笔力直可媲美当年林妹妹《五美吟》,没有几年深功夫是做不出来的,作诗人岂是野草闲花之辈?遂向那老者道:“不知怎样才可以见到这位花魁姑娘?”老者冷笑道:“小哥好大的口气。须知这位姑娘等闲不见人的,任你富比石崇,也还要才如子建,方可以当面领一杯茶,对两首诗;若是个无才的,纵然千金万金捧去,连面儿也不得见,不过隔着帘子听支曲儿罢了。”宝玉罕然道:“他既是个娼优,难道竟可以闭门拒客的么?”
老者笑道:“他虽然入了妓籍,性子却极是古怪,连鸨儿也拗不过他。说来也奇,他越是这般拿捏,满城的才子富绅反倒越是巴结,银子堆山填海,一毫儿也不知心疼。纵然见不得面,就隔帘听他说两句话儿,弹首曲子,已经志得意满,四处夸耀不了,倒好像金殿面圣的一般。”宝玉听了,心中一动,愣愣的出神。
那些酒客催促道:“你且别只管发问,到底这诗里写了些什么,也与我等掰解掰解。”宝玉遂一一指与众人道:“这里十位古人,乃是十位古往今来身世奇特遭际不凡之奇女子,上自贵妃、女宰,下至侍婢、歌妓,皆曾经得意后遭离难之人,可见诗人是经过些浮沉显达而终于式微的,尤其起笔之薛涛、压卷之鱼璇玑,一则出身阀阅而沦落风尘,另则曾经出家复还俗为妓,当是诗人自喻。究竟不知那姑娘是何来历,多大年纪,相貌又是怎样?既有这样高才,何以又入了这个行当?”
老者笑道:“说起这姑娘的身世来历,真正好写一部传奇了。据说是妓家从海里打捞上来救了性命的,问时,那姑娘说是全家遇了盗匪,都死光了,所以投海自尽。鸨儿见姑娘长得端正,便留下他来,每日好酒好菜温言软语的劝解,到底劝得他下了海,却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只肯与客人谈诗唱曲,不许近身。又把来客分为有钱的、有才的、有缘的三种,门槛儿是鸨儿说了算,门帘儿却是自己作主。”
宝玉益发动奇,忙问:“不知什么是有钱、有才、有缘,又怎么是门槛儿、门帘儿?”
老者笑道:“有钱的自不必说,谁见过不拿银子就往行户里取乐的?翠玉楼自然也不例外,有了银子,哄得鸨儿眉花眼笑,自然容你越过‘门槛儿’去,听这花魁姑娘唱支曲儿,说两句话儿;但那姑娘虽是唱曲,却不许人容易见面儿,常将一挂垂珠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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