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涂》第29章


澄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们是远游至此的苦行僧,敢问施主家在哪里?我们可以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我没有家。”她偏开头,落寞地垂下眼睑,语气如冬日凌冽的寒风,“你们救错了人,应该放我去死。”
“阿弥陀佛,见死不救乃佛门大忌。”澄镜抬起头,端详着落水的女子,“施主印堂乌青,近日可有血光之灾?”
面对澄镜的好心提醒,女子抿抿嘴,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别说了,我不信这一套。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曾无数次虔心求佛,可是佛没有听见我的请求!佛抛弃了我!这世间……早已无佛!”
“阿弥陀佛,佛无处不在。”澄镜提起衣襟下摆,在她身旁坐下,“施主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我愿一闻。”
她犹豫着,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名牡丹,祖籍舜若,跟随我夫君来在兴安镇定居。我夫君名沈斌,是镇上首屈一指的画师。我夫君生得好看,引起村口恶霸的注意。
这恶霸名曰吴慈仁,年幼母亲去世,父亲是个烂赌鬼,把他卖给别人做娈童。长大后,他杀了那人占山为王,在兴安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好龙阳,把我夫君强掳进招摇山的山寨,百般凌|辱。我夫君宁死不从,恶霸竟然残忍地将他杀害。
逼不得已,我只得去县衙报官,求助于官府。兴安镇如今的县官姓蒋,有一配偶蒋氏。夫妻两个未曾生子,收养了一个孤儿,改名为蒋陵。
我报了官,谁知那县官收了恶霸的好处,对我理也不理,匆匆就结了案。我一心为亡夫报仇,拐了蒋陵试图威胁县官替我出兵剿匪……”
“结果呢?”
“结果我不小心失手杀了蒋陵,县官必然不会放过我。我说你们救错了人,是因为我一心寻死,你们可以救一次两次,可是以后呢?你们阻止不了我寻死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女子的确命运凄惨,但业障深重。悲剧来源于她情深的执念,恐怕下辈子会堕入风尘还债。
“人死不能复生,施主还请节哀。”
“哀莫大于心死,我现在心如死灰,但求一死。”
“施主须得广种善念,放下执着,你还年轻,何必求死?”
“执着?我想让吴慈仁断子绝孙,我要他一辈子无人真心相待,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有拥有的东西都是替别人作嫁衣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死不瞑目!你倒是说说,轮回报应马上能帮我实现吗?”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算他这一世不报,下一世也该报了。”
“那若是他下一世继续逍遥法外呢?”
“若是他下一世仍然执迷不悔,我自会前来度化他。”
那女子沉默着,不在开口。澄镜轻轻地站起身,拉我离开了。
走在上山的路上,我禁不住问出口:“我一直以为你们佛家是见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会出手相助,为何你有时候帮?有时候却视而不见?”
他笑笑,答道:“世间向佛祖祈愿的人千千万万,每个人的愿望也不一而足,难道佛祖要每一个都实现吗?”
“难道不是么?你们宣扬人们信佛,不是号称佛祖会听到每个人的善言,实现所有的心愿么?”
他指着前方隐匿在云雾中的山峰,耐心地解释:“你看,这座山叫招摇山,上面有一种名为狌狌的走兽,若有人进山,会问人讨东西吃。若是我手中刚好有食物,那我就会给它。若是我手中没有食物,我也没有东西给。在我眼里所有的狌狌都是一样的,没有特殊的偏好,可是从结果上来说,确实有些狌狌有食物吃,有些没有,在别人看来,这就是偏心了。”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再说这丽麂江中盛产一种水草,叫育沛,佩带它可以不生蛊胀病,兴安镇的居民会潜入江水中收割。对居民来说,这棵育沛跟那棵也并无二致,可就是有些被无情地收割,有些得以存活。从育沛的角度看,他们也觉得自己或幸运或不幸。难道对人而言,还会有喜好吗?”
他顿了顿:“道家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天地是最为公平的,只是一视同仁才显得无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扯蛋版的因果报应。
☆、佛曰
刚才在镇上,似乎看见有人在卖水灯。我以前做狐狸的时候,听人说在河中放水灯许愿,把心愿写在灯罩上,放入河中顺水漂流,便可以心想事成。
听澄镜对许愿的一番说辞,佛祖显灵不过是看佛祖的心情。罢了罢了,求佛不如求己,我盘算着等入了夜,拐澄镜与我一道去放一次灯。
走在招摇山崎岖的山路上,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密密麻麻如命运织网,将行人紧紧缠绕。
我对澄镜笑道:“这地方难走至极,幸好你我二人已经成仙,真不知凡人如何认路。”
“也许凡人自有凡人的法子。”
我刚想笑他一个久居天庭的神仙竟然好似比我更懂尘世,一抬眼被路旁一点闪光晃花了眼:“等等,这是什么?”
我在路边蹲下来细细查看,那日光下闪着光的一截竟然是一根树枝。树枝通体黝黑,像被人用砂纸打磨过一般光洁闪亮。
我把它捡起来,拿给澄镜看:“入手冰冷莹润,似木非木,似石非石。澄镜,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他接过来,略一沉吟:“似乎是迷谷树的枝桠,我在书上有见过。‘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世人若是遇到迷谷树,便折一段树枝,用以指路。这枝可能是被人用完随手扔在路边。”
“这么想想,用完就丢,它也挺可怜的。”我从他手中把迷谷树枝抽出,问道,“断口尚未枯死,可能是刚仍不久,以灵力续命,尚可一活。你准备救一救吗?”
他面露犹豫:“我刚刚算过,它的命数中当有此劫,不宜过多插手,免得扰乱命格。”
我颇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以前听说飞禽走兽就应该安分守己,我偏偏不信,一门心思修仙,到后来还不是改了命格,寿与天齐?”我把迷谷树枝收进袖中,“既然这里就是招摇山,定然能寻到迷谷树,你先走吧,我把它放回去再去寻你。”
澄镜看了一眼我的袖口,没说什么,只是示意我同行。
我便欢天喜地地开了神识,搜寻这山上的迷谷树。
迷谷树位于招摇山的山顶,枝繁叶茂,盘踞着整个山顶。我寻到一处新近的断口,拿出树枝,用灵力打通树枝的脉络,开始修复伤口。
澄镜至始至终在旁边看着,不发一言。我想他大抵久居天庭,不食人间烟火,对万物一视同仁,并不会对弱者有更多的同情心。我做不到他那般超然物外,也无法让他体会到人间的七情六欲。
等树枝跟树干融为一体,我放心地拍拍树枝:“好好活着,莫要再被人折了去。有空就修仙,化了人形自己去看看这世间景色。”
叮嘱完迷谷树枝,我想起之前未完成的小算盘,直接邀请澄镜很有可能会被他拒绝,等我把水灯买好再约他,且看他会不会同意。
便对澄镜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他点点头,在迷谷树下盘膝而坐。
我捏了个诀,回到兴安县,找到要买的东西,再匆匆赶回。
澄镜站在迷谷树下,抬头望着迷谷树的枝枝蔓蔓,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上前叫住他:“我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刚刚,那根树枝无风自动,我便渡给它些灵气,让她提早开了神识。”
“这样啊……那它现在能看见我们了?”
“不行,五官尚未成型,它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有了自己的思想。”
“所以你刚刚是在跟它对话?”
“对。”
我好奇道:“说了些什么?”
“它问我如何称呼,我问它问这个作甚?它答曰它想等修出人形去报恩。我又问:你待如何报答?她道: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我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看不出来,这原来还是根多情的雌枝。
“那你跟她说了我的名字吗?”
“我只是说,有缘自会相见。”
我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站在树下,抬头看这些互相缠绕,彼此不分的枝桠。在日光下,金属光泽的树皮熠熠生辉,再也分不清哪根才是刚才藏在我袖子里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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