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明岛的苔藓》第51章


“你小时候,在岛上住过吧?”七叔公慢条斯理地一边清洗茶具,一边开口问道。
“嗯,三岁到六岁。”
不知是因为七叔公清洗茶具的动作很轻柔,亦或是他说话的语速偏慢,何淼淼非但不觉得他古怪,反而感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虽然他瘦长干瘪的脸确实给人一种距离感。
“三岁……”七叔公念叨道,“那和立秋来的时候,倒是差不多大呐……”
何淼淼闻言一愣,说:“我以为外婆是土生土长的岛民。”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我们这些老骨头一个个入土,慢慢也就没人晓得咯。”
七叔公边说边拿起桌底下一个破旧的奶粉罐,从里抓出一把茶叶,细细碎碎地放进茶壶里,又将滚烫的开水浇在茶叶上,袅袅升起的热气与茶叶的清香弥漫开来。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还请说给我听。不瞒您说,我跟外婆住了三年,其实对她了解很少,如果不是您,我甚至连外婆叫立秋都不知道……”
“这倒也不能怪你。”七叔公靠着椅背,轻吞慢吐的言语一如那焖在茶壶里的茶叶,他叹道,“这人呐,也是稀奇古怪,明明有名字,叫的却是一个身份。听着倒也亲切,但活了一辈子呵,最后也就落得这么一个身份……”
“七……”
何淼淼刚想唤七叔公,听了这番话不禁噎住了。岂止“双庆嫂”如此,“七叔公”不也是没了本名的身份?
“您刚才说,我外婆也是三岁来暮明岛的?”何淼淼略过称呼,转而问道。
“岛上的女人们说她看着像三岁,八九不离十吧。”七叔公见茶水焖得差不多了,娴熟地倒了三杯茶,示意何淼淼自便,说,“那是五九年的立秋,当时我和双庆也就十岁,没事就在海边瞎倒腾,结果正巧发现一个女娃在浪里浮浮沉沉。”
何淼淼大吃一惊,说:“外婆是漂到暮明岛的?”
七叔公不置可否,目光望向了传达室门外,外面的阳光灿烂更衬托得里边一片阴凉。
“我和双庆把她捞了上来。她的命也是够硬,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可能也是那时耗了运气,到老的时候,早早就……”说到外婆的去世,七叔公似乎有些黯然,他端起茶喝了口,这才接着说下去,“再后来……她被双庆一家收养。立秋来到,得名陆立秋。”
万万没想到,外婆的名字竟是这样来的。但收养的话,不是双庆的妹妹吗?莫非日久生情,亲情变爱情了?
对此,七叔公的回答却是:“我们那个年代呐,可不兴自由恋爱,不像你们小年轻,整天情啊爱啊挂嘴边。立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双庆的妹妹……童养媳,你晓得不?”
童养媳……这样的故事走向令何淼淼始料未及。
“立秋倒是一直唤双庆哥哥,但哪个会不晓得她是双庆的小媳妇?我们这些一同长大的,再怎么玩闹怎么亲近,也不能越了规矩。”
立秋爱双庆吗?何淼淼想问,但显然这个问题不该问七叔公……
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七叔公正打算将空杯满上,却发现茶已经凉了,他倒掉壶里的茶水,重新倒入开水。
“铃铃铃——”
下课的铃声响彻校园,开始走动的学生让安静的校园瞬间热闹起来。
七叔公双手背在身后走出传达室,何淼淼跟着走了出去,虽烈日当空,蝉声巨响,但拂面的凉风叫人无视所有燥热。
两人站在校门口,一眼望去,半山腰的暮明庙在郁郁葱葱的绿树间若隐若现,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昨天的“打阿巴”。
七叔公黝黑的脸上扬起一抹难得的笑意,说:“昨天‘打阿巴’的舞步还是立秋改良的呢!当年她‘打阿巴’的时候呐,全岛的人都来看,小伙子看完回家都抱怨说怎么收养立秋的就不是自己家?”
说到小伙子,何淼淼慢慢掏出口袋里的那张黑白照,递给并肩而立的七叔公,问道:“这上面的人……是您吗?”
第55章 照片里的人
老花眼的七叔公接过照片,伸长手臂远远地端详着。
过了塑的黑白照在太阳底下反着光,光亮恰巧挡住了照片右侧年轻女子的脸庞,只看得清当时年仅七八岁的小陆娜,以及左侧文质彬彬的男子。
七叔公略微颤抖地调整角度,光亮缓缓移开,终于见到了那头长度适宜的波浪卷发,那双盈盈秋水般的大眼睛……
立秋……
七叔公的嘴唇抑制不住地微微哆嗦,沧桑的脸上有太多何淼淼看不懂的情绪。
七叔公看照片的时间远超何淼淼的预期,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七叔公才回过神来。
“我一大老粗,就算守了一辈子学校,我这学问跟气质,也抵不上顾先生的一根手指头呐……”
说着,七叔公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还给何淼淼,然后双手背在身后,走回暮明高中。
他没有回传达室,而是走到操场边上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轻抚着树干说:“以前呐,这里可没有高大漂亮的楼房,搭了几间平房,就算是咱们暮明岛的第一所学校咯。”
何淼淼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照片,想必背景里的平房便是当时的教室吧。
“您刚刚提到顾先生……”何淼淼轻声问道。
“顾先生是来岛支教的老师,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陆娜七八岁的时候,一晃眼就几十年了……”
上了年纪的岛民至今仍记得,顾先生第一天上课时的盛况——教室外边被岛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氛围比里边还要热烈。
倒不是对知识多么渴求,而是听闻这位顾先生眉清目秀,声音动听,与岛上晒成黑炭又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有着天壤之别,引得姑娘们纷纷前来围观,而小伙子们看这架势也坐不住了,就跟着跑来,想要见识一番。
顾先生当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这也是顾先生的固定打扮,若稍加留意,还会发现他胸口左侧的口袋永远别着一支钢笔。
顾先生写得一手好板书,采用竖行右起的方式,不仅字行云流水,举手投足也十足飘逸。
“当时他念一句,学生跟着念一遍,抑扬顿挫,他朗读当真是好听呐!”七叔公望着远方,似乎就站在当年的平房前,说,“姑娘们听得边笑边互相推搡,喜庆得就像结束了一年的劳作,终于去森林泡温泉洗去一身疲惫一样……”
何淼淼听得出了神,这样的故事质朴得好似在古代那般遥远,竟是发生在外婆与妈妈的年代。
“那小伙子们岂不是很生气?”何淼淼忍不住笑着问道。
“气得起来就好咯!”七叔公微弓着身子往传达室走去,说,“这顾先生不单书教得好,为人又谦和。看着手无缚鸡之力,但只要他有空,那必定落手落脚地帮大家忙活。而且啊,他还帮大家写信。”
“写信?”
两人已经重新落座,在新一轮的沏茶中继续着往事。
“那个年代,你们这一辈可想象不了咯!公用电话都是好几年之后才在杂货店装了一台,老林头——也就是东白那孩子的外公——那家伙的嗓门呐,打个喷嚏整座岛都能听见!每每来电话,他就会喊‘谁谁谁家,来电话啦!’”
七叔公脸上洋溢着笑意,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物资缺乏却又叫人念念不忘的时代。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顾先生来的时候还没有电话呢!想和岛外的亲友联系,写信是最方便的,偏偏咱们这些人哪里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
七叔公如今能写能读,还是这些年一边当门卫,一边蹭课学习的结果。
何淼淼这才明白顾先生代大家写信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
这样一位穿着中山装的先生,将岛民们最质朴的言语,甚至是岛民们无法表达的心思,通通幻化成最美妙的文字写在纸上,让思念与牵挂得以传递,那是多么叫人心动的瞬间啊……
那天晚上坐在地板上写着字条的林东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何淼淼脑海,他的刘海稍稍有点长,写字的时候垂在前面,似乎随时会触碰到那长长的睫毛……
她在想什么啊……
何淼淼面红耳赤,赶忙端起茶一口灌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念叨着:“天气真是热啊!”
好在七叔公未看出她的异样。
“那顾先生后来怎么样了?”何淼淼重新回到话题。
“顾先生支教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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