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256章


之恒常,唯因人性。
时至深秋,一片梧叶飘堕、枫吐火光之中,乾清宫终日在为九月九那倍受瞩目的登极亮相而耗尽思虑;东单的井儿胡同中,却有人酝酿着就在同一天的、永久的隐退。
夜来,芙蓉塘外几声惊雷,一场秋霖骤降。雨水轻打芭蕉,乱扫着秋窗。窗边,青田看着片片的叶影儿飘落进雨中,默默回身,凝眸清望,“后天就出发去古北口了,这一去再无回头路,你可真都想好了?”
半壁销金嵌宝连环槅前,齐奢倚靠着软榻,一袭罗袍上衍满了富丽生辉的凤尾纹。“你怕我反悔?”
“怕你反悔,更怕你后悔。”
“后悔什么?”
青田微喟,声薄而衣单,“世人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是什么?就是金銮殿的那张龙椅。举凡天下男子,无论以文略、以武功,求的不过是离着那张椅子越近越好,近一寸,权就大一分。你今日已然与龙椅近在咫尺,只差坐下去,何况这是你自个拼着命争到的。你抛下到手的这一切,回头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说句大白话,‘老婆孩子热炕头’。芸芸众生谁不是这么生活,谁又稀罕这种生活?三爷,你千万想清楚,你的决定是扔掉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去换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来日,当你在梦中重历昔年俯瞰众生的绝顶风光,醒来后眼前将只有我和孩子们,我怕我们这几张或是太老、或太稚嫩的脸,实在担不起你的南柯一梦。”
听毕,齐奢先是默想了片刻,而后沉目浅笑,“你这一席话头儿起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需要权力,但我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因为我没得选。我就生在一个以权力为生的家族,有权就如日中天、称贤称圣,无权就日薄西山、猪狗不如。想我蹲圈院儿那几年,一个三等奴才都敢对我呼来喝去,一朝大权在手,就连天子本人在我面前也不敢高声说一句话。不是我拼着命争权,而是没有权,我就没有命。我不得不踩着死路绝地,连滚带爬地来到金銮殿的龙椅前,你说我‘就差坐下去’,说得真客气,我其实早就坐了下去,个中的滋味一清二楚。称孤,道寡,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人,然后盯紧身边的其他人,必要时,杀掉他们每一个,管他什么亲血骨肉、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父挡杀父佛挡杀佛,就像我父亲做的那样——就像我自个做的那样。”
齐奢自嘲地笑了声,笑声中不乏淡淡的怆然,“去年那场大病后,我始终在省察一件事,就是我对我父亲的恨,到头来是怎么把我变成他。我口口声声与他开战,可事实上,我完成了他未完成的战争,替他削平母族,替他开疆辟土,我的野心、我的权欲、我的所作所为全都在告诉我,我是他的儿子,或者说,全都在告诉他——都只为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我效忠于他。天知道,我到现在还会梦见他,站在我床头,提着那把血淋淋的刀。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四个月前,就在自梦中惊醒的一瞬,我陡然间彻悟,我与父亲的相像、我对他的忠心,不为别的,只为恐惧。就像是,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父亲,假如我不变成他,操持权柄、定夺生杀,就会变成我自己——曾经的我自己,那个被父亲肆意迫害而坐以待毙的孩子。听起来荒唐吗?我自个简直都无法相信,老头子早就在他的七层棺椁里烂成了灰,我居然还在乐此不疲地陪他玩这个权力的游戏:父与子、强和弱、阴谋、鲜血、杀戮,然后下一轮,永无休止。这游戏从我落地就开始,到今天,我玩得够够的了。我厌恶再扮演其中的任何一方,任何一方都只不过是个满心恐惧的可怜虫,可怜到只有让全天下都对着他顶礼膜拜,才能觉出一丝丝起码的安全。
第272章 望吾乡(16)
“我说明白了吗?对权力的热望,是我父亲、我这个家族赋予当初那孩子的,而他还弱小得既无法分辨,也无力抵抗,那时候对他而言,权力就意味着活下去。但眼下,这个已历经了重重考验、年过不惑的男人,所需要的早不仅仅是‘活下去’,他足够有资格活出自己的样子来。毕竟,若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就等于没活过。我可不管我这心愿是特立独行,还是泯然众人,只要是发自我自个这颗心的,我就要一五一十地做到底。”
青田一分分绽开了笑颜,她走来齐奢的身边,坐进他怀内,向他仰起一对星光迷醉的明眸,“那是——?”
齐奢挺了挺胸膛,“我一直想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
青田怔了下,紧接着就笑得连连地揩抹着泪花,几不曾背过气儿去。齐奢则板着脸瞪住她,深以为恨,“段青田我发誓,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然而毕竟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递出手自背后揽住了她。少了繁衣叠盖,青田的孕态已十分明显,月青色的中衣尖尖鼓起。齐奢在其上抚动着手掌,似爱抚一盘皎皎的月光,连同他深沉的音色亦被辉照得清明澄澈,“我的心愿你才不已说了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尽管笑话我没出息好了,可我最想要的,却从没得到过的,就是家。青田,我想和你有一个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我们可以做自己不曾有过的父母,我们的孩子会成为我们不曾成为的孩子:无须为生存苦苦挣扎,在每夜的梦中下到无人的深渊,花半生的时间拼一身的碎片,他们永不会梦想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张孤零零的金椅子,他们只愿和所爱之人一起亲亲热热、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日,当我南柯梦醒,从梦中的金銮殿跌回到我们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看着眼前逐日老去的你和竿头日进的孩子们,我只会感激,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明白:人不是为了屁股而活着,这大千世界原有万万种美好,都比坐上一张摆在最高处的椅子更重要。一路想来,我齐奢竟有何悔憾?前半世手攥乾坤、言易河山,后半世尽享天伦、浪荡浮世,此乃千载之下,第一快意人生!”
齐奢笑容飞扬,用满颌乌黑的髭须轻擦着青田的嵯峨云鬓,“我心既决,无怨无悔。你呢?你也不后悔吗?”
青田把领下的一小串水钻穗子拿指尖轻绕着,“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到的我一直是万人之上,皇亲贵戚、巨宦大僚,无人不对我奉若神祇。可一旦成隐匿于市井的一介白丁,升斗小民也不会待我略有殊敬,我将镇日里庸碌从事、寄情山水,拿这一双曾笔裁天下事的手帮你给小娃娃换尿片子,一身的神光褪得个一干二净,和路边的张三李四毫无区别。你总说你高攀了我,可真等我权势尽消的这一天,咱俩一道并肩走在大路上,路人在后头悄悄地议论:‘也不知那如花似玉的媳妇怎么就嫁了个跛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到那时,你不后悔?”
青田扭转过上半身,把两手搭住齐奢的两肩,正正地向他瞧过来,“齐奢,你也忒把我段青田瞧得小了。我在槐花胡同做了十来年生意,又跟着摄政王他老人家十来年,自来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一样儿不是好上加好、尖上拔尖的?不是我说大话,就那能叫公主、贵妃们都直了眼的金刚钻,我也只当破烂似的,说扔就扔了。我这么一个见尽了凡间罕见的人,你说说,得什么物事才能让我觉得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我告诉你,就是这个。”
青田头两句一出口,齐奢已展露出笑脸来,此时竟见她将一手顺着自己的肩一径就滑到了大腿,手心往他腿根里一扣,更引得他忍俊不已。青田故作顽皮地吐一吐舌头,“呦,错了,是这个!”
她笑着把手从他的两腿间移向他胸前,带着一目的柔光摁住他心口,“不识货的肉眼凡胎只看见你的腿跛,我却看见你这心上生着翅膀呢。那人生的大路上,所有人迈着他们好好的两条腿都跨不过去的坎儿、一摔到底的坑,只有你,会被你的心高高地举起。三爷爷,您在我眼里就是天神下降。我说我高攀,说的是这个,哪里说的是什么权、什么势?没错儿,那是倾天的权势,可也只不过是你这个人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地方呢!”
华灯香雾,对影闻声。齐奢纵情地大笑起来,又连连地摇首,“好家伙!这世上各式各样的马屁,爷也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就没没见识过的,可我媳妇这个马屁大王一开口,每每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拍得爷是浑身酣畅、满心受用。”
青田情眸眷恋,含着三分笑、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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