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264章


满头满身滚沸着仇恨的铁浆,充血的红瞳四面乱扫,寻找着凶手。她声竭力尽地喊起来:“全福!全福!”
守在帐外的全福应声撞入,因主人嘶喊的惨烈,早已在手中持握了一把出鞘的匕首。喜荷退开了半步,白皙的手腕与手指细长欲折,蔻丹猩红,如一颈剧毒的丹顶鹤,对准了乔运则。
“杀了他,全福,给我杀了他——!!!”
乔运则刚刚骇异地瞪大了双眼,就已被全福猱身而上,扎中了后心。全福的动作是这样流畅而熟练,因在他白日与黑夜的梦中,他已把这个动作习练过千百遍。这是机不可失的、你死我活的夺宠之争,一个女主人身边,只能有一个好阉奴。
乔运则倒下了,一个贱民,一个王子,一个一生都在用自毁尊严的方式追寻着尊严,在试图躲避命运的路上撞见了命运的疯子,就在最痛快的复仇后,被复仇。他躺在了宿敌齐奢的五步外,甚至比齐奢更快地停止了一切生命的迹象。
无穷的泪瀑后,喜荷望向地下齐奢仍半开半闭的、涣散的两眼,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这一幕。她愿他看到了。她替他报了仇,他不用再担心那脏东西,会是她,一会儿亲手为他合拢眼皮、洗净污血,亲手把他的信物交给他的妻子。
现在,她的使命完成了。
喜荷最后看了一眼青田,就面无表情地提起了沉重的裙摆,起身离去。她走出很远,才隐约有声音自背后传来,无法形容的,活似一头母兽的低吼。然而这并不曾打乱喜荷的脚步,她优雅地、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走着。这不是她选择的路,她的路,本该是执手相伴、鸟语花香,而非这样一条金茫茫、孤荒荒的逼仄天梯,她形影相吊地攀爬着,既没有爱人,也没有敌手——也许,这正是她自己所选择的路。喜荷的心中非悲非喜,空无一物;是一座广阔浩渺、千门万户,却只独守着一位空盼杳杳离人的、女子的孤城。
喜荷的身影去远了,一天风色间,晴曦散晓烟。
寂寂的空房,青田扭曲着、颤抖着,呻吟,嘶吼。她感到腹内出现了地震般的胎动,随之,泪水终究倾出。有一整片的汪洋由离恨天漏下,冲向他和她亲手筑建的、朝朝暮暮的一切。如城池之坍塌,似国度之覆灭,前盟未了,残缘分崩,过去与未来瞬息间已被现在冲垮,什么也不剩,除了——青田向桌上的金匣伸出手,手在抖,抖得快将她自己震碎——纵使在现实的废墟、在死亡的彻底抹煞与空白里,他还是骄傲地,给她留下了什么。一份空无一字、却万语千言的遗嘱,一件曾与她日夜厮磨、须臾不离,她却从未亲眼一见的遗物。
一束光柱摇梦成烟,穿窗而入,正投在匣上,匣中是一颗新鲜而血红的、男人的心。由心脏的大小,可以清楚地推断若那男子握起拳,拳头的大小,也就知道那拳头展开会是怎样一副宽大有力的手掌,掌中的纹路百转千回,是一个故事绵延的伏线。
这故事,就在这已全副敞开的金匣里,如在一部打开的情书中,无声而低回地,自己,将自己叙述。
注释:
'1'(唐)元稹《遣悲怀》:“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2'(唐)李商隐《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3'黄耀明《下流》(词)周耀辉:“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你,只为吻你才低头。”
'4'(唐)李白《秋风词》:“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5'(唐)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昭阳殿曾为汉成帝宠妃赵合德的居所,代指君王恩宠。
'6'《佛说譬喻经》:“时有一人。游于旷野为恶象所逐。怖走无依。见一空井。傍有树根。即寻根下。潜身井中。有黑白二鼠。互啮树根。于井四边有四毒蛇。欲螫其人。下有毒龙。心畏龙蛇恐树根断。树根蜂蜜。五滴堕口。树摇蜂散。下螫斯人。野火复来。烧然此树。”
'7'(唐)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8'(唐)李商隐《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五更天的蝉鸣已稀疏得将要断绝,一树的绿叶却不为所动,碧绿依旧,显得是那样冷酷无情。诗原是借秋蝉之口抒发诗人宦途的不得意,此处单拜借蝉与树的意象,为己一用。
'9'André Breton Nadja:《La beautésera CONVULSIVE ou ne sera pas》。(安德烈·布勒东《娜嘉》:“美是痉挛的,否则就没有美。”)
'10'(唐)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11'《圣经·新约·提摩太后书4:6》:“我现在被浇奠,我离世的时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第281章 煞尾:永团圆(1)
海棠、山茶、杜鹃、菊、梅、夹竹桃……四季之花,全在二月二这一日云集于北京城东四的大隆福寺花市。满摆着花卉的棚架栉比鳞臻,熙熙攘攘的莳花贩、川流不息的买花人,间中又夹杂有卖糖葫芦的、卖蒸糕的、卖烧酒的、卖茶汤的……肩摩彀击,笑语喧天。偌大的广场,是一副绵绵展开的、太平盛世的大画卷,至于画上留白处一些密密的题字,因久远,也就模糊淡却了。
如同十七年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执掌国柄的摄政王齐奢,在九月九重阳夜因一场意外火灾而丧生于古北口,其子侄齐宏临朝亲政,重操大权。当全天下均拭目以待这位曾被囚禁于南台数载之久的傀儡帝王对叔父进行彻底的清算,掀起一场抄家黜籍、开棺鞭尸的大风暴时,叫人大跌下巴的事情出现了。一道圣旨谕告全国,追尊叔父摄政王齐奢为帝,庙号“世祖”,谥号“仁”,而世祖仁皇帝生前所定制的各种新法新政亦尽数颁行。倒行逆施之举引起了万般的流言蜚语,深知当中内情者,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人,而现在由人群中渐行渐近的,就是其中之一。
看起来,这只是位韶华逝去但风韵犹存的年长贵妇,身边跟着几名女婢家丁,正在悠闲地观花。经过她身边的行人谁也不知道,这就是天子的生母、当朝皇太后——詹喜荷。喜荷面带惬意的浅笑,将这些或红或紫、或蓝或青的花朵,一束束、一朵朵、一瓣瓣地细赏着——
只出于寂寞。
儿子齐宏早已是成熟的中年人,朝堂上宸纲独断、后宫中佳丽满盈,除了满溢的孝心,并不再于什么地方需要这位母亲。喜荷对儿子的最后一点用处,就是古北口;她替他铲除了他永远也无法狠心铲除的心腹大患。回宫后,她接着处死了一路护送她归来的吴义及其野军,真正的历史就此被泯灭。而当齐奢死于火场的噩耗传入齐宏的耳朵时——与之后民间所流传的大相径庭——齐宏并没有高兴得直蹦到龙床上,反之,他久久地发怔,而后他哭了,就在喜荷眼皮子底下大把大把地掉眼泪。他说在临行前,叔父曾特来觐见,对他讲了很多话,很多很奇怪的话。齐宏坚信齐奢是自焚,喜荷并未多口一个字。
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再不问世事,每一天就在礼佛奉咒、敲鱼诵经中消耗着,簇拥在身边的是当年的自己、王皇后,和淑妃们——一群口是心非、蜗角勾斗的妃嫔。喜荷厌倦这些很久了,她所愿的,只是安安静静的一个午后,和几个老朋友谈谈天。但她一个朋友也没有。玉茗早就出了宫,没多久,一场伤寒要了全福的命,而东太后王氏也在四年前的冬天过世了。连喜荷自己也不能够相信,她和王氏竟会在后来成为那么好的朋友,可以直谈到宫门下钥还舍不得离开,可以执手而握相对饮泣。大起大落的是非悲欢全部似大梦一场,醒来,就不太能记得清了。仅有的午夜梦回,就是他:他一手握着划破自个胸腔的短刀,眼半开,在一地的血海中痉挛。哪一个坐更的宫女也不晓得,就在慈宁宫那密闭的寝帐后,每一夜都会升起一片月光下的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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