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265章


一地的血海中痉挛。哪一个坐更的宫女也不晓得,就在慈宁宫那密闭的寝帐后,每一夜都会升起一片月光下的咸水湖。但喜荷从不后悔那么做,她从不后悔任何事,她只是寂寞。即便在这样拥挤的庙会中,来往之人擦身而过,谁也擦不着她,她周身满围着故人的幽灵,注视着她的也仅仅是永恒沉寂的、来自于彼岸的眼眸们,其中有一双——
喜荷猛一怔。
她两耳里震动着雷鸣的巨响,口苦而喉涩,稳了稳心神眺望去,却只见那眸子的主人已回过头,高高的背影一瞬就消失在人潮中。喜荷呆立了一刻,便跌跌撞撞地朝那方向追去。她隐约感到了谁在拉扯她,听到有人不停地叫:“太——,夫人,夫人您去哪儿?”她理也不理,单是走了再走、寻了又寻。曲折长路上,数不清的面孔如开放在一条枝子上拥拥攘攘的花骨朵'1',扑面而来掠耳而去,枝条尽处,却指向了一片空灵的、清湛的蓝天。
喜荷慢下来、停下来,凝立在转角。东风拂过,直接穿透她消瘦的躯壳。她自嘲地笑了,摇摇头,拧回身,却被股巨力狠一带,错脚向后倒去——是个鲁莽的路人,走得急,不小心撞在她肩上。宫女们忙扶稳她,隐藏在人群中的便衣禁军纷纷现身,领头的几个吆喝一声,刀拔出的同时,手已扣下。谁知那路人左一闪右一晃,极轻捷地躲开了,继而也“嗖”一下就亮出柄又短又弯的刀来,另一手还稳稳当当地举着一盆花。而自四面八方也骤地冒出来另一批人,拔出一式的弯刀护卫在那人周身。大内侍卫们纵身而上,眼看已展开一场白热巷战,却听得一声——“慢!”
喜荷将手臂支在身前,止住了一整支护军,却止不住自己手掌的颤抖。隔着有数步远,她定目端详着那险些撞自己一跤的少年人:充其量十七八岁,剑眉直鼻,气度卓然,只脸膛黑黑的,肩宽而背厚,手中一把满镶着金玉宝石的蒙古刀,比起世家子弟,倒更像个来自于塞外的漠北贵族。他肆无忌惮地回望她,一根眉斜斜地高挑起,星朗的双目中含着丝俏皮的笑。笑意越来越明显,他将已架在一名护军脖子上的刀收回了腰间,喊了句叽里咕噜的话,他身边那些一脸凶蛮狠恶的汉子便也各自一点点撤后。少年在原地站了站,托在他掌中的花盆里盛放着几朵名本牡丹,他将手一扬就掐下一朵来,向喜荷这边抛过。接着他对她笑笑地点个头,撮尖了嘴唇一声呼哨。广场边瞬即聚集了十来匹骏马,少年登鞍扣缰,手里始终稳托着那钵花,漂亮的骑术引来了围观之人的阵阵叫好。其手下诸人仍警戒地冲官兵举着刀,先退行了一段才腾身上马。一眨眼,骑队已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直到此时,喜荷的泪才淌落。她知道这不是幻觉,他真的回来了,血肉之躯地,用十七岁的眉和眼,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年纪。可那时,他那一对优美的眼睛中填满了冰冷和仇恨,盯向杀害自己妻儿的凶手。今天,这同一对眼,却朝她粲然地微笑,仿佛他们俩只是素未谋面的、友好的陌生人。喜荷久久地空望着那少年已消逝的踪影,望向心目中消逝的一个人。
这个人呐,她曾爱煞了他、恨毒了他。
手间一朵仍带有着余温的红牡丹,解释春风无限恨'2'。喜荷把它轻举在鼻前嗅着,缓缓地,笑了。
数十只马蹄上下翻飞,橐橐飞扬起缕缕红尘,为首的是一匹醇驷,通体无一根杂毛,雪白彪亮。马驰至离皇城不远的棋盘街,停在了苏州会馆前。才那托花的少年纵身下马,对左右又说了几句蒙古话,便独自穿过庭院,上了会馆的二楼。楼口也把守着四名壮健汉子,见了他,恭恭敬敬地扶胸请安。少年对他们点点头,疾步绕过回廊,推开正中一间客房的门。
合面迎上的,是——经历年岁的变形,让人认着要慢些,可总能认出的,尤其两腮上隐隐的伤疤,错不了,这是——周敦。身手一样地麻利,眼中却不再是亮油油的闪光,而已沉淀下重重牵挂。
“哎呦我的小爷,您这大半天都跑哪儿去了,可把老奴给急死了。”边说,边爱怜地替少年掸衣。
少年嘿嘿两声,似一片吹透了牧野的山风又自闹市间拂过,以一般浑厚动人的嗓音,他亮出了一口漂亮的京腔:“没去哪儿,急什么?这么大人又丢不了!嗳、嗳,莺枝姑姑——”
捧着只茶盘踅进房的正是莺枝,年轻时一般的水杏大眼,眼下却结出了累累的眼袋,袋内装满了慈爱。她向少年还捧在手中不肯放的鲜花一瞥,莞尔称赞:“呵,好俊的牡丹!大清早就没了人,原来弄这个去了。”
少年得意地将花在手中掂弄一番,“我娘起了吗?”
“起了。”里间的锦绣帘幕一掀,青田走了出来,一袭冷青色镶边的素缎长衫,白绫裙,髻鬟紧致,单戴几件素白银器,是缟净的孀妇衣容;眉眼处已沾染了风霜,芳华刹那老,美人迟暮。但古怪的是,她的美人迟暮却并不会激起人们辛酸的感叹,反会教人惊艳地揣测,当这女子青春时该是如何倾国的绝色、有怎样倾国的传说?
传说散落于尘世间,青田在案头盈然落座,唤一声:“齐家——”
“嗳。”少年应了自个的名字,忙把花盆放去桌上,抬眼偷觑着母亲。
第282章 煞尾:永团圆(2)
青田双眸内的光影温柔交织,面色却拿捏得刚正不阿,“我问你,进京前,你亲口应承过你大汗伯伯什么?”
齐家颇费思量,挠挠头,“听母亲的话?”
“那我叫你不许私自乱闯,你早上却偷偷溜出门去,该受什么责罚?”
“哎呀,”齐家将两道浓眉一拧,上前牵住了青田的袖,密滚着佛家八吉祥的袖口在那一副修长手掌中,如一缕清幽莲香,“这地方又不能开弓,又不能跑马,你想把亲儿子活活闷死啊。再说了我也没乱闯,不过就是到花市上逛逛,瞧,跑遍了整个广场才挑到这一钵,卖家要十两,叫我给杀价杀到了八两半。怎么样?漂亮吧。”煞有介事地抚颌观花,半日,举手拈起了一朵来,“嗯,这朵好,这朵最好,来,我给娘戴上啊。”
“去,”青田连笑带推,一手就拨开齐家,“老太婆了,戴什么花?”
“啧,这话小爷可不爱听,什么老太婆,我娘那叫‘韶华正盛’。”说话间齐家已手一翻,将花簪入了青田的发髻间,一壁扳住她肩膀朝前来问,“敦叔、莺枝姑姑,你们说美不美?”
周敦笑开了一脸褶,大拇指一翘,“美,花美人更美。”
“嗳,可别摘,”莺枝拿两手齐拦着青田,向着她左瞧右瞧,“多久身上没一点儿亮堂颜色了?这么稍加妆饰,还是当年的第一美人呢。”
青田挽一挽腕上的一环迦南香佛珠,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你们还跟着起哄。”
齐家也把脸凑来她跟前,郑重其事道:“都说爹当年为娘起了一整座大花园子,可我自小到大从没见娘簪过一回花。这次来北京,我瞧中原女子个个都戴花的,我心想若是娘也肯戴,定比她们都好看。这一瞧,竟比我想得还要好看出一万倍。只这么妆扮着,一会子下楼可别跟我走一处,万一叫住在西头的那什么总督千金撞上,见娘这样年轻貌美,自惭形秽之下,可就再不跟你儿子我暗送秋波了。”
青田闻言又笑又啐,直往齐家的眉心一戳,“也没人教,天生就这么口甜舌滑的,真就跟你老子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就是这个词。
刚开始,青田并未觉得除了“齐家”这名字外,这孩子与他父亲有着一丝半毫的联系。他是在齐奢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出生的,那两天她一直昏昏沉沉,隐约知道是被周敦抱上了马车,颠腾了几个时辰,就见到了早等在边界的苏赫巴鲁。他用拙劣的汉语不断说着些安慰之辞,她只枯干地瞪着眼,怀抱那金匣。之后她裙子就红了。
齐家是早产儿,刚出生时简直像只皱巴巴的小老鼠。青田没有奶水可喂,因为她几乎不吃饭。齐家只能喝牛奶、羊奶,到了国都后,他就有了自己的奶妈——三个,全都壮得像牛。齐家也很快就壮得像只小牛犊了,见风就长。苏赫巴鲁把他跟自己的几位小王子们放在一道养育,有时黄昏会亲自抱着给青田送回帐里来,一直坐到月亮升起,不知他哪来那么多话。苏赫巴鲁的汉语越来越流利,青田也会说两句蒙古话了,可她说话的时候很少,她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大概一直这么躺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
快六岁的齐家失踪了。所有人找遍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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