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第68章


酒上前,羽毛徐徐分开,那是——啊,铃!诸葛铃!“二姐?!”才一呼唤,这人就变了,变成个孩气十足的女子,飞扬跋扈地翘着嘴。酒杯从诸葛亮手里跌落,他赶紧作揖说:“孙夫人。”歌声很快冲淡了孙香的眉目,诸葛亮置身在流水的人群里,这些人飘飘忽忽,行色匆匆,似乎没一个看得见他。彭羕顶着个秃头昂然走过;庞统正在与法正下棋;刘封擦拭着宝剑,关羽一面给美丽的胡须上蜡,一面不屑地哼了声;银甲的赵云飞马奔驰,追赶着背负金弓的黄忠;徐庶散发坐在高高的屋檐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张裔揽镜自照,细细拔去鬓角的几根白发;马良、马谡两兄弟捧着《左传》在读,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后来刘备来了,是啊,是先帝:昭烈皇帝刘备!他披着黄灿灿的龙袍,头戴天子冠,足踏登云履,神采赫赫、不怒自威。“陛下、陛下……”刘备距诸葛亮太远了,隔着一道道回廊、一层层飞阁,一条条驰道,一级级玉阶。“陛下!”诸葛亮高喊,他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从来没有过的焦灼,想要一步就跨到刘备身旁。那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而他,是上天赐给那个人的丞相!“陛下!陛下!”他嘶声的呼喊被淹没于山呼声中。刚才还各得其乐的人们,突然全都跪倒在地,“万岁、万岁”地吼起来。
“万岁!万岁!”
“哦,哦,万岁!”
“好吵……”诸葛亮翻了个身,喧嚣非但没减弱,反倒更加刺耳。“怎么回事?”他再不耐烦这个梦了,一骨碌坐起身,怔忪地发了会儿呆,“万岁、万岁”的欢呼,仍然不绝于耳。
原来声音是从营外传来的。
是渭水北岸曹魏营寨的军卒在吼叫。
“发生什么事啦?”诸葛亮弯腰穿鞋、正欲出营看看时,赵直掀开内帐帷幔,上前道:“丞相。”
“在吵什么?”诸葛亮用手指抵住耳根,“连睡个安稳觉也不能够。”
“魏营来人了,说有司马懿书信面呈丞相。”赵直回答。
“叫进来。”诸葛亮把穿了一半的鞋子蹭掉,照旧睡回榻上,靠着软垫接见了来使:一个白净、识礼的年轻人,看着很眼熟。未及诸葛亮发问,年轻人便作揖说:“在下石厉。”
“石?”诸葛亮坐直身子,“难道是广元(石韬之字)的……?”
“正是,是先君的第三子。”年轻人说。
“先君年前殁于郡守职上。”他又说。
不料石韬也故去了。
“唉,亮少时客居隆中,与广元相处欢洽,曾戏言他日后出仕,能做到刺史、郡守,而今言犹在耳,却再无一面之缘。”诸葛亮伤感地说,又是一阵咳。赵直递来清水,他摆摆手拒绝了,拍拍榻侧,示意石厉坐过来。石厉身为魏使,本不该与敌国丞相那么亲近,但他略一思忖,还是蹭着坐了,由诸葛亮轻握了他手。这个人,手指冷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先君临终,也说再不能回隆中听丞相鼓琴啦。”石厉小声道,“他说青春年少时,不懂您为什么最爱《梁甫吟》,人之将死,忽然懂了。”
“不必懂那样哀伤的歌。”诸葛亮叹息着接过司马懿亲笔,一边拆封一边问,“元直呢?他怎样?”
“徐大人日以琴棋自娱,官居御史中丞。”
“魏国竟有那么多人才吗?”诸葛亮转面赵直,咳嗽着笑道,“怎么连广元、元直也不被重用?”
赵直不置可否地笑笑,却问石厉:“贵营里一直喊‘万岁’,是……?”
石厉点头作礼道:“都督称圣上有旨,东吴已投降我国,所以命三军齐呼万岁,以为庆贺。”
“江东仲谋、伯言仍在,岂有归降之理?”诸葛亮扑哧笑了,“司马仲达也是快六十的老头子了,撒的谎竟这般没思量!”他举止从容,态度轻悦,若不是亲眼看到那疲倦的眉峰,感受到那寒冷的手掌,石厉绝不敢相信,眼前人正在病中,而且病得不轻。
“丞相以我为故人之子,降格厚待,毫不设防;在下回去后,不该说的便不会说,用来报答您的信任。”石厉承诺道,意思是他不会将诸葛亮病情回报司马懿——他果然是石韬教诲出来的儿子。诸葛亮轻声失笑:“论性情,广元、元直都比亮好。家兄也远远胜过亮。他们全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亮呢,从一开始,就失之残酷、机诈;不过这机诈、残酷,与司马仲达倒正匹配。所以,贤侄回营后,说什么都好。说我没病,仲达会疑心亮是否在装没病;说我有病,他也会疑心是否亮在装有病。哈哈,一样的哟。”
第117节:飞坠五丈原(6)
他亲自将石厉送出营,目送年轻人车马行远,像一颗小星滑入地平线。诸葛亮把袍子裹得更紧,感觉今年格外的冷。最后几只鸟雀正拍打着翅膀归巢,苍茫平原被鲜红的落日映照,极目处,仿佛烧起熊熊大火;天空的另一面,清冷的月亮也升起来了,像一张箔纸、剪成弯弯尖尖的形状,被贴在帷幕东南。秋风鼓荡,敲打金鼓,刁斗声杂着筚筚拨拨的篝火声里,说不出的凄凉、散漫。渭水变幻着颜色,云彩飘零其中,诸葛亮想:这脉水啊,只怕越不过去了。
赵直跟在诸葛亮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赵郎,”诸葛亮微笑着说,“我做了个梦,梦见很多故人。醒来后,就收到司马来信,信里说黄公衡……你知道公衡吗?他本是我国一员大将,夷陵之战时,为形势所迫归降了曹魏。仲达说公衡是个爽快人,每次谈到亮,无论褒贬,言辞都很实在。唉,亮刚才很想写点信,不,不是回信,是给朋友们写信,说说话、聊聊天。提了笔,居然没个人好寄。广元也去了啊……元直么,不必再打搅他。张君嗣原是可以无话不谈的人,不过亮将他逼死了。前些时候,李福拿了封君嗣生前的信给亮看,他说这辈子最欢乐的一日,是以长史的身份来拜会亮,人人都想看看丞相长史,以至车乘堵塞道路,他迎来送往,疲倦欲死,哈哈。王文仪呢?他是能劝得住亮的人,也死了很多年,亮允诺给他看到安定的南中,但亮征南归来,只见着他漆黑的牌位和棺木。二姐铃,是令亮一生抱愧的。亮嫁她入庞家,庞统有一天顺口告诉我说,二姐死了。直到今日,亮不曾去祭扫一次她坟冢。她多盼望能看到个媲美管、乐的孔明,我做到了,我却无法亲口告诉她:亮做到了。唉……”
就这样往下说,诸葛亮越说越像在自言自语。
“算起来,琦公子二十八岁患病过世;兄长过继给我的儿子乔,只活到了二十六;孙松去年也夭折了,他送给亮的礼物还宛然如新,叫人看着伤心。周公瑾呢,英才挺拔,何等风流!亮在他面前,只是个后生晚辈。他做出要与亮争益州的样子,亮就一封信去,把他往黄泉推了一步。后来士元兄锋芒毕露,也要抢占头功,赵郎,不是你写的‘得之丝,失之龙’吗?亮料到了他的死,这个人,是死在箭下的,据说被射成了个箭垛子,哎。彭羕未必想造反,可他性情倨傲,亮不喜欢他,就算他称我为当世的伊尹、吕望,亮也不会劝先帝刀下留人。一斧头落下,头颅就滴溜溜地滚开。那样子真不好看,所以不能要幼常也落得同样下场。幼常丢失街亭,亮可以保住他,又不能那么做,我心如秤,不会为人更改准星。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舍。亮陪他在监狱里住了好些天,他自杀用的毒是从亮袖里掏出来的。他的死,亮对得起国家,却对不起马家,对不起季常!马季常,那是举世少见的温善君子。亮待他,比待三弟均更亲。他为国家死在了……夷陵,连尸骨也没找着。夷陵、夷陵,亮也赞成先帝打这一仗。关将军、张将军身首异处,全为荆州。只可惜这一仗败得太惨,尸积如山,江水为之不流!先帝驾崩白帝城,多少也与此战有关。先帝拉着亮的手,那时他说话已很困难,他指着亮的佩剑说:‘章武,是它的名。’章武,那是国之年号啊,是一个即将过去的年号。先帝之意,亮很明白了。从那以后,无论什么,只要有利于国,亮便毫不犹豫去做,残酷也罢、机诈也好。身后评价,再顾不得。所以对雍辏А⒏叨ㄖ鳎跛⒄培A等辈,从没有手软。就连李严,一样的托孤重臣,他谋私利,亮就给他重权,诱使他谋出个大罪过,再一举削其爵位、废为庶民!唉,这些事,想想都累,累了多少年唷……多少年?”诸葛亮突然问赵直,眼里赫然泪水充盈!
“先帝崩殂、陛下继位,至今十二年了。”赵直说。
“自二十七岁出山到白帝城领受遗命,是整十五年光景。”诸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