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第21章


“怎么会,”谢雨归温和地道,“恩,那我就和你说说诗经吧。”
古老的诗句和着蘅芜香清甜的气息在屋子里缭绕盘旋,初颜的魂魄仿佛跌进了久远的时空里,那里有雎鸠的关关清鸣,有卷耳在春日里肆意生长,有桑田十亩与子泄泄同还。。。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初颜重复了一遍诗句,疑且惊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雨归不紧不慢地啜着春茶,“扶苏是繁茂秀拔的大树,如同人间君子,荷华是出污泥不染的花,好比深陷权贵泥沼的佳人,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本想遇见风度高华的君子,却碰到痴妄的俗人。。。我说的如此畅晓明白,姑娘应该听懂了吧?”
初颜按住了心口,这几句诗像是惊蛰乍起,引得胸腔内春雷滚滚,她勉强笑道,“喔,还真是有趣的诗啊。”
“有趣吗?”谢雨归说着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一扇春色,“我倒觉得很可悲呢,这位佳人明明该配年轻英俊的君子,却被命运推到粗蠢的人身边,难道不可怜可叹?”
“厄,是的。”初颜捻着衣角道,“可你也说了,这是命啊,又有什么法子呢?”
谢雨归的声音变得有些冷,“不,这不算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这位佳人居然向命运屈膝认输,她明明可以从狂且身边逃开,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初颜惊骇道,“可。。。这。。。这是不对的。”
“谁告诉你这是不对的?”谢雨归慢慢走近她,“你为什么没读过《诗经》?一是他不让你读的对不对?”
初颜娇小的身子往圈椅里缩着,低声道,“他说那书是叫人淫乐的,是。。。不对的。。。”
谢雨归勾唇一笑,“那你总听说过孔子吧?”
“当然,孔子是教导人们礼乐伦理的大圣人。”
“那孔子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了,他曾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就是说思想纯正不偏邪,既然连孔子都这般说,那诗经里的话怎会是不对的呢?”
初颜咬住帕子,眼里泪花闪动,她又急又悲地叫道,“别问我了,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好吗?”
谢雨归神情微微一凝,随即淡淡一笑,“那我先走了罢。”
“你既然喜欢听故事,我以后会送几本有趣的书给你。”谢雨归说完,退出去替她掩好房门。
春已经深了,不知名的彩羽鸟儿在枝头轻盈地跳着,架上的茶花开到奢靡,大约明日就要败了。
初颜慵慵地倚着窗子,云髻上碧玉搔头欲坠未坠,她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扯了个甜美的笑脸回过头去,“老爷。”
谢昂手里拿了一摞书卷,他将它们搁到初颜的梳妆台,笑道,“瞧瞧你!整日都闷闷不乐的,雨归给你送书来了,可高兴了些啊?”
“高兴。”初颜嫣然一笑,脸上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
谢昂走后,初颜聊赖地随手翻着书卷,都是经过老爷手的,有什么稀罕些的?
她捏捏手下的纸张,感觉似乎比一般的厚,用指甲从边缘细细挑开,才发现是两页纸黏到了一起。
“《牡丹亭》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
初颜忍不住细细咀嚼起来,当真是字字生香,丰肌润骨的好文章,哪像以前的那些传记,虽也有辞藻华丽,情节波折处,却总像庙宇里描金镀彩的菩萨像,摆了副面孔要教化众生。
正看在兴头上,翻开一页却没有了,初颜失望地放下,忖道,这就是雨归说的有趣的书吧?她知道我没法子堂堂正正地看,便分散了夹在书页里,老爷虽要查检,却不可能一张张翻过去,何况这两页黏在一块,也不易发现。
她忙去翻阅其他的书,果然每本书的中间,都搀夹着《牡丹亭》的内容。
初颜怔怔地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有海鸟自在翱翔,她的心里冒出自己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也许,雨归可以帮我逃离这“不见子都,乃见狂且”的命运?
谢雨归挑开帘子,笑道,“初颜,我看你来了,那些书好看吗?可都读完了?”
初颜看着她的眼睛,热切而缓慢地说,“雨归,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对了,你,会帮我的吧?”
第二十三章(上)有风鸣廊
又到了日落时分,海洋的巨手囊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芒,小岛上亮起错落的灯火。
顾长安和谢云栈出得屋子,沿着“花信廊”边走边聊,长廊取名花信,是因为廊外栽植有二十四种花卉,正对应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每当有风鸣廊,风里的花香便透露出时节的信息。
花信廊分二十四段,每段的挂落上透雕着节气的名称,并绘有时令鲜花。
这等风雅之事自然是谢云栈和顾长安少时的主意,老帮主从来支持他们的奇思妙想,特意派人从中原运来花卉,南海终年温热多雨,季风又盛,这些花树栽了两三年才算全部成活了。
顾长安拍着朱漆栏杆道,“孔圣人真是这个意思么?我今日才知,雨归姐还擅长‘妖言惑心’。”
谢云栈斜睨他一眼,清清脆脆地道,“思无邪,便是不胡思妄想,诗三百皆发乎于本真性情,当然算不得‘邪念’。但后朝的朱熹虽与孔子并称朱子,却是个卫道夫,他偏说‘思无邪’的意思是要使读者思无邪,而不是作诗者本人思无邪,在他老人家眼中,《桑中》《溱诸》是淫诗一流,是恶,要引以为戒;可依我看,他才是曲解孔圣人的意思呢。”
顾长安举起双手做讨饶状,“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他突然狡黠一笑,凑近谢云栈暗声道,“那我们之间算不算‘思无邪’?”
谢云栈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见你脑子里就装些邪思,半点正经也没有。”
两人从“立春”一直走到“霜降”,有小婢从另一头迎来,笑道,“正要去唤小姐用晚膳,可巧人就来了。”
等二人随小婢赶过去了,发现淡月和骆清早已落席,淡月正侧首和骆清愁说什么,一见到她出现在门口,便用手肘撞撞身边人,示意他往外看。
骆清愁清凌凌的眼神望过来,淡笑着道,“谢二姑娘,顾兄。”
他将手中匣子递过来,“这是在下补给谢帮主的见面礼。”
谢云栈接过笑道,“何必客气,不是送过了吗?”她打开匣子赞了一声,“好精致的簪子,多谢了。”
骆清愁笑着道,“三小姐一直问我上面有没有机关什么的,机关真没有,那石头是我在云南无意见到的,里面有些门道,它可以随着人的心情波动而变幻颜色。”
淡月望着谢云栈的手道,“这石头我可研究了半天,它若是深蓝近黑,便是心情郁结,若是青中透黄,便是高兴;却不知道生气会是个什么颜色?”
只是人的心有千百般情绪,这块小小的石头再通灵,也无法一一诠释。
谢云栈心下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想到骆清愁送人礼物不看在贵重,自己觉得稀罕有趣便是好东西,这番趣达胸怀正是他的风格,便觉自己想多了。
第二十三章(下)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这日天气晴朗,天空万里无云,像悬在头顶的一方水晶,正是出行的好日子。
淡月昨晚便激动得睡不着,在床上碾转了半夜,到天色将亮时才眯过去,白天又起个大早,洪于飞见到她时,第一句话便是,“三小姐,你昨夜没休息好?”
淡月眼下浮了一层淡青色,面色白的像脱了釉的瓷器,她在海风姗姗走来,衣袂被吹得紧贴纤细的身躯,让人生出一种玲珑易碎之感。
洪于飞一贯沉稳,这时却几乎无措起来,他搓着手跟着淡月身边,一会子劝道,“三小姐,你系上披风吧?这早上的风,寒湿着呢!”一会子又问,“三小姐,你早膳吃饱了吗?空腹容易晕船。”
淡月笑道,“行啦行啦,我精神爽利得很。”
等到真上了船,三小姐先还兴致勃勃,站在甲板远眺海天一色,还能吟出两句诗来,“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
洪于飞一直沉默地站在三小姐身畔,淡月偏首看他,“喂,面对如此广阔的海景,你就没几分诗兴?”
洪于飞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曼声吟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他的长发本被规规矩矩地束起来,这时被风吹得有些乱了,不大但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衬着高额秀鼻,不算出挑的五官显出奇异的魅力来。他性情沉晦,从不在人前露出狂放姿态,今日口诵李太白托以鲲鹏之志的豪词,总算有了些年轻人轩朗不拘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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