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者》第622章


而洛伦佐一时无法回答。他背对乔万尼伏在床榻上,长久地喘息,抓过一旁的手帕用力擦了又擦。就在仆从们将要推门而入时,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向门外说:“我没事。”
这道声音几近嘶哑:“别担心。”
他重新支起身,靠着软垫,闭上了眼睛。
深红的被褥中,他如同被剥离了金箔和颜料的石像,大约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疲惫清晰无疑地显露在了这张面容上。乔万尼向他靠近,却又被制止,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双手都在颤抖。悔恨撕咬着他的灵魂:“抱歉,我……”
洛伦佐举起左手,制止了他。
沉默,还是沉默。乔万尼不再说话,但再度向床边走近了一步。洛伦佐将脸埋在手中,没有再退却。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他说,“……至少,让我为您做些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上去不会在得到答案前离开。洛伦佐看着那双灰眼睛,随后闭上眼,无声地叹息。
“为我朗读吧,”他妥协了,“谢谢您。”
他的床头放着一卷《牧歌》。 
乔万尼重新在床畔坐下,展开书卷,拿出书页中那朵早已干枯的鸢尾花。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将目光凝聚到那些拉丁文字句上,缓缓开口。他曾在许多富人的宅邸中为主人朗读,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万分。烛光流淌在洛伦佐的面容上,他闭着眼,仿佛被诗句抚慰了,神情终于舒展了。然而当乔万尼稍一停顿,他便立即睁开眼睛。于是乔万尼继续念道:
“她唤着神名,把苹果弃在枝上,
这是因为你已远去,就连这松柏、
清泉和果树都在呼唤着你。
我又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免除奴役,
又无法找到能护佑我的任何神祇……”
他念完了这一篇。牧人之间的歌谣完全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顾倾听洛伦佐的呼吸,听着这轻柔的气声逐渐稳定,洛伦佐侧对着他,眼睫不再发颤,像是睡熟了。
乔万尼顿了顿。随后,他翻开下一页,放缓了声音:“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鱼群遗在岸上;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我的心也……”
他看着那行字句,没有再念下去。
洛伦佐安静地沉睡着,并未对他的停止作出反应。于是乔万尼熄灭蜡烛,将被褥提上他的肩头。像是受了惊扰,黑暗中,洛伦佐开阖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模糊的音节。乔万尼俯下身,猜测他是在呼唤朱利奥。
甜蜜、或是甜蜜的哀愁充盈了室内。乔万尼凝视着他,发现自己的渴望远远超过他曾以为的。当洛伦佐真切地躺在他身边,停滞多年的洪流开始涌动,他想象自己的手指将如何落在洛伦佐的额头,眉骨,脸颊,而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么做了。
指尖接触到洛伦佐的瞬间,他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喟叹。或许是因为满足,或许只是因为等待已太长太久。
“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
他无声地、轻缓地抚摸着洛伦佐的脸颊,听见胸腔中僵冷的心脏苏生的声音,如同抽枝的花树。长久以来的焦渴被终止了,愧疚和喜悦同时在心间弥漫,如同波浪。他回想着那首诗。我的心也……
怎么可能忘记,他心想,我从未忘记。
他的手停在洛伦佐脸侧。洛伦佐不安地动了动,脸颊偎入他的手心。轻轻地,他的嘴唇擦在乔万尼手腕边,他听见洛伦佐再次呼唤了那个名字,仍是那个含混的音节。
——这次他听清了。
“乔。”洛伦佐低喃着。
室内一时只余一人的呼吸。他看着洛伦佐,凝固般静止着。洛伦佐将脸缩回被单中,不再动了。他感到自己在难以抑制地轻轻发抖。床边的圣母仍神情慈蔼,橱柜中的圣物默默无言,上方,苦像悲怜地俯视他,如同目送羊羔滑入深渊。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感到信仰曾带来的桎梏。
他抬起手,虔诚地亲吻了自己的掌心,那是洛伦佐的嘴唇曾擦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引文均出自维吉尔《牧歌》,翻译参考了杨宪益的译本。最后的那一句是“我的心也无法忘记那人的容颜”。
*朱利奥的英文是Giulio;而乔万尼是Giovanni。
第26章 五
洛伦佐在不久后再度发起高热。他蜷缩在被褥中,呼吸短而急,像濒死的动物那样微微抽搐。女仆与医师匆匆地赶进来,礼貌而强硬地请乔万尼离开。交握的双手被迫松开,直到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洛伦佐手上那三个水蛭留下的血印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朱漆般鲜明。他伫立在门前,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朱利亚诺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请他与家族成员们共进晚餐。
“我们会一起为他祈祷。”年轻的美第奇说。
“他这样多久了?”
“您是指什么?异常的发热?”朱利亚诺说,“回来的十天中,从未停止。”
乔万尼默然不语。
“您的卧室也已经整理好了,还是原来那一间。”稍顿,朱利亚诺说,“我希望您能留下来——至少在这段时间内。”
乔万尼看向他:“这样是否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您知道,您一直是家族的朋友。”朱利亚诺说,“或者,就将这当作我的请求。我想……他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他们来到二楼。熟悉的房门前,朱利亚诺示意他张开手,一把铜钥匙落在他手心。它看起来就像定格在了五年前,靛蓝色的丝绒窗帘,摆放着石雕与木刻的架柜,家具、摆设,甚至是熟悉的松木气味都和从前毫无二致。他直觉不曾有任何人在他离去后使用过这间房间。
乔万尼看向朱利亚诺,那双与洛伦佐十分相似的蓝眼睛也正望着他,短暂地露出了笑意。
宴厅仍大致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惟有天花板新近被漆成了深蓝色,金色和银色的马赛克镶嵌在四角上,如同古代庙宇的穹顶。或许是因为洛伦佐的病情,在场廷臣们的脸上均蒙着一层阴影,几乎没有笑容。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乔万尼,另一些人则向他颔首致意。波利齐亚诺在长桌的一边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女仆为他们布上酒杯和餐刀,蜂蜜、干酪和炖鹿肉的香气在人群间弥漫。波利齐亚向他询问洛伦佐的情况,闭上眼摇了摇头,随即将话题转向学园的雕像,在听到“珀尔修斯与美杜莎”后笑了起来。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用餐刀在银盘的边缘轻轻敲了敲:“果然,只有你总能准确地命中他喜欢的故事——顺便一提,你是第一位以神话作为那座雕像主题的雕塑家。”
在他之前,许多人已曾为那个位置上的雕塑殚精竭虑。公共建筑中大型雕塑的制作在佛罗伦萨往往要经过匠人们的竞标,有意承担这桩订单的作坊会将制作好的蜡模送到评选者面前,让他们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件。乔万尼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们怎么做?”
“那是整个学园最显眼的位置,不是吗?没有一位雕塑家不想将自己的作品摆上去。在竞标的那几个月里,许多模型被送进宫里,我见过一些,《博士来朝》是它们中最常见的主题。”波利齐亚诺说,一边切割着盘中的鹿肉,“而殿下只看了一眼,就将它们都打发走了。”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想他知道洛伦佐拒绝的理由。对于惯于接受教会订单的艺术家来说,古代教父*和福音书里的故事就是他们有限的知识中与“学者”最为接近的主题了。其中的谄媚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博士来朝》中,三位前往伯利恒的马厩朝拜耶稣的学者无疑隐喻着如今从各地来到佛罗伦萨的学者,而美第奇公爵则被暗示为救主。那个人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奉承。
“这些年越来越多了,我是说,这样的人。就在昨天,有一幅新画被送进宫中,猜猜它画了什么?”波利齐亚诺说,“一位青年跪在地上,捧着写着洛伦佐名字的纹章。一位小贵族委托桑德罗画的——他执意要当面送给殿下,‘表达忠诚’。这些人啊。”他叹了口气。
乔万尼在学士眼中看见了清晰的忧虑,但两年教廷生活已让他有了避免谈论敏感话题的谨慎。“竞标,”他问,“是什么是时候的事?”
“两年前,我想,”波利齐亚诺说,“学园刚建成时。”
两年。乔万尼回想着那个略显突兀的空荡平台,闭上了眼睛。什么人会让主厅最明显的展示台被空置两年?
——也许他保留着这个位置,已经保留了许多年。
几个小时前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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