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者》第625章


而几乎全部由贵族组成的执政团中有七人是美第奇家族的旁嗣、朋友或“仆人”,洛伦佐本人更是地位至高的“掌旗官”,没有一项决议能在违背家族意愿的情形下达成。这在使家族享有权柄、让洛伦佐本人成为“无冕之王”的同时,也造成了诸般弊端。党争从未像现在这样激烈:其余五人从未甘于服从这一体系,近几年,在帕齐家族的煽动下,他们在决策时有意站在家族的对立面,隐隐已形成了第二个派系;另一些为家族扶植的人则肆无忌惮地滥用职权,人们不断质疑他们财产的来源,认为他们贪污了城邦的税金……即使是洛伦佐也无法保证他们绝对清白。他们既缺少应有的能力,亦不具备崇高的美德,一旦公爵失位,便如同失去指引的蜂群,除了嗡嗡作响外一无是处。
他早已对此心怀忧虑,此前已对谋士们发出暗示,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因这次卧病而使他看见的种种弊端。停滞的公务、聚集的人群,没有人该成为一个共和国运转的关键,人的身体如此脆弱,如果他突然死去,佛罗伦萨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请原谅我,殿下”波利齐亚诺说,“我们现在取得的成果建立在柯西莫殿下多年的奠基之上。如果这样,无异于将其拱手让人。”
“我们的成果?它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看看现在的制度吧——抽签选出执政团成员,但谁都知道从选举袋中拿出的会是谁的名字。谁还记得我们名义上还是共和国?如果现在不变,之后——不久后敌人们将怎么称呼我们?——数十年后,书吏们又将怎么称呼我们?僭主、暴君、独/裁者!”
洛伦佐抬头看向发言者。那是位新晋的年轻人,看上去约和乔万尼一般大。洛伦佐记得他的名字,尼科洛,不久前刚刚加入他们之中,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书房会议。果然,波利齐亚诺低喝道:“尼科洛!”
“我必须说出来,先生。”青年分毫不让,目光中闪动着逼人的锐气,“如果可以,请您用您的依据反驳我。”
他期冀地看向洛伦佐,试图寻求公爵的支持,而洛伦佐并未回以注视。公爵倾听着,神情平和,几近波澜不惊。这是他一贯的角色——他投出石子,并观察涟漪。
“我知道您一直向往希腊传统,将伯利克里时期的雅典视为榜样。那是黄金时代,当然,我们也正是一直这么教导您的。”米兰多拉向公爵走近了一步,“但是——请原谅我——我们现在已与那个时代大不相同了,您明白这一点。在许多方面,我们已比那个纯朴的世代复杂太多。您负责着比雅典城更多的子民,面临着更多的攻讦;您将角逐的不是一片海域,而是整个世界。包括宽广的、陌生的新世界……就在上个月,卡斯蒂利亚的船长已经从那片热土带回了整船的黄金!——真是难以想象……”
“但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上汲取智慧么?我敢说,我敢发誓!再过十年、百年、甚至下一个千禧年的人们都将继续认同他们的观点!”尼科洛说,“有的东西是永不过时的,他们不朽,就像太阳。”
“——我们可以了解它、学习它,但他们有时并不适用。”学士辩驳道。
有人附和着:“黑暗时代以来,谁面临过如此多的机遇和挑战?这是特殊的世代!”
“可自由与共和一直是我们的传统!是它们,它们才是我们的城邦被称为‘伟大’的原因!”尼科洛抬高了声音,就像一只鬃毛怒张的年轻公狮,“共和的传统已经在我们的城市里延续了近四百年,先生们!看看这四百年中野心家们的下场吧!它们也想独占这个城市的荣光与财富,可是——看看两百年前,那场褴褛汉们的起义;或者,就看看不久之前被放逐的阿尔比齐家族,正是柯西莫殿下签署了他们的流放令!我们难道——”
“谢谢您,尼科洛先生。”洛伦佐温和地打断了他,“请您坐下。”
尼科洛像惊醒般回过神来,喘了口气。他向公爵抱歉地点了点头,坐回原位。洛伦佐拿起一旁的银酒壶,为他倒了一杯温酒。
“殿下,”米兰多拉说,“我承认,我们已经抵达了全新的岔口。需要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们的船帆需要顺从的是时代的信风。”
“您希望维持平衡,避免争端,我们十分清楚。”他继续说,“这是您的宽容与尊重。可是另一些人,墙外虎视眈眈的人们,他们只会将这视作您的软弱和退让。将猎物让给其他猛兽,谁知道它们会不会反扑?”
“只需要一场公正的投票就能证明,”尼科洛缓和了语调,但仍然坚持,“我们不插手。公正地。”他意有所指地强调着。
“我们不插手,别人则未必。”波利齐亚诺摇头。他与米兰多拉交换了一个眼神。
“恕我直言,这是否代表您心中是否已有了人选?”尼科洛尖锐地问。
米兰多拉不假思索地答道:“菲利普·斯特罗齐。”
“那位送上画像的小贵族?手捧着纹章的那幅?”尼科洛不可思议地反问,“他?一个只会谄媚讨好的小丑!像个猴子,给他一只香蕉,就会乖乖跟你走……”
“一位忠仆总比敌人的狗强。至少他们不会咬人!……”
洛伦佐抬起手,终止了争端。
众人安静下来。谋士们紧张地屏息着,数十道视线一同投注在公爵身上,如同一道围墙。公爵似乎恍然不觉,他只是垂下眼帘,目光像霜那样凝结在左手暗红的戒指上。风吹开合拢的窗扉,天色依然明亮,光与风带着暮春的热意游荡而入,拂开他鬓边的一绺金发。
洛伦佐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您说的对。寻找一位值得信赖的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轻声说,看向最后发言的那位幕僚,沉浸在思索中,“但是——‘适合’也许并不意味着‘公正’。有些积弊,也不能再装作不存在了。”
他抬起眼,望向众人。“再给我一些时间,不会太久。”他承诺道,“我会找一个时机,仔细想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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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万尼是在第二日午后收到邀请的。黑衣的传令官再度叩响了阁楼门,将那只深红色的信封递给他。拆开绸带后,其中是一张羊皮制成的请帖,末尾用金色墨水签着洛伦佐的名字。一旁的皮蒂显然比他更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拿过它,大声读了出来:“一场舞会!”
更准确地说,一场假面舞会,请帖上的面具图案昭示了这一点。这一勃艮第风尚已迅速流行于意大利各地,尤其受到威尼斯人的追捧。与其说是舞会,将它称为一场狂欢或解谜游戏也许更恰当。人们装扮成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戴上奇诡华美的面具,借此遮掩面容。夜幕降临后,他们将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这正是乐趣与危险所在。
他在费拉拉宫廷时,埃斯特公爵亦曾举行过类似的舞会。他一向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只在路过花园时远远投去了一瞥。不久之后,在回到工作间的路上,他清晰地听见了男人与女人压抑的□□声从一排灌木后传来,于是立刻快步离开,再未靠近。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洛伦佐为何选择在这时举办它。
“公爵托我向您道歉。他原本想亲自将它递到您手上,如果不是锡耶纳使节忽然来访的话。”传令官说。
“殿下已经康复了么?”
“基本无恙了——至少殿下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他没有透露更多。乔万尼摇了摇头,这几日的相处已足以让他了解洛伦佐掩饰病痛的本领。舞会将在十日后举行,足够托斯卡纳各地的人们前来。皮蒂已开始计划他该如何混入场地——身份低下的学徒是无法受到邀请的。他甚至主动提出为乔万尼置装:“您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几件贵重衣服?听我的,我认识城南裁缝铺的女儿……”
然而美第奇宫早已为他这样的宾客打消了顾虑。十日后,当他踏入美第奇宫门,管家立即将他引向一旁——十数副面具已备在架上。光华熠熠的面具均以金银细线织成,镶嵌着细碎的各色宝石,是家族一贯的奢靡作风。他随手拿起一副象征伏尔甘的半面具,跟随扮成宁芙的女仆走向花园。“您是今夜最简朴的客人了,先生,”她轻快地同他搭话,“瞧瞧花园里——哎,真是什么都有。”
“但是,要我说,”她侧身向他眨了眨眼,“我还是更愿意同您这样的先生跳舞。”
她提起裙摆,向他行礼后离开,仿佛适当的调情也是这场盛事应有的一部分。
今夜的花园已格外不同:往日静谧的月色退隐了,两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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