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10)-第761章


家事常比国事更难,曹操如此精明,却始终拿捏不好与几个儿子的关系,千算万算还是失了一招。曹彰的隐患其实他自己造就的,听董昭提起,心中甚是伤痛,纵然有些爱惜曹彰之勇,为了保全大局也只能割舍:“速速派人去长安宣命,叫彰儿将兵权移交杜袭,也到洛阳来待命。”
董昭反复思量仍觉不妥:“臣冒死妄言。若太子能火速赶来自是最好,若事有差失,不如……”他跪爬两步,把嘴伏到曹操耳边悄悄把那应急之策说了。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曹操点头应允,“那你就回许都吧。”
卞秉在旁听得诧异——董昭刚从许都回来,为何又奔许都?但这是他俩隐蔽之言,也不敢插嘴询问。
一切都安排妥了,曹操似是心力交瘁,艰难叹息一声,望着满面关切的董昭,不免心生怜意:“公仁,寡人对不住你啊……”
董昭愣住了,赶紧强笑道:“臣得遇明主乃平生之幸,大王何出此言?”其实他心里明白曹操的意思——荀彧、毛玠皆死,程昱告老隐退,论资历如今没人能与董昭比,可他至今无缘公卿,不过是无甚权力的谏议大夫,而且常在许都远离魏廷,曹操待他确实薄了点儿。
“并非寡人故意薄待你,实有难言之隐。”曹操叹息道,“你的功劳我全记得,结好张杨助我逢迎天子、河内之战单骑入城说降敌将、远征幽州时修漕运粮、协助寡人称公称王……你的苦楚我也清楚,一次次力主劝进,旁人不理解,反落得谄谀之名……其实天下人行天下事,欲使世道乱者总要搅动乾坤,欲使世道安者也总要拥立一强主,方能统驭吏民、早熄狼烟……你并非谄媚之人,而是急功近利,欲使天下早日一统……”曹操肯定了董昭的作为,但这也等于进一步肯定自己。
董昭被他戳中伤心处,眼泪又涌上来,斗胆握住他手:“大王别说了,臣明白您苦衷。”
曹操却偏偏要挣扎着把话说完:“我没用你为列卿,一者是无奈世情风语,二来也是看你精于保养身体强健,想留着你给后世效力。你一定保重,将来好好辅佐孤的儿孙……”
“臣明白,臣全都明白……”董昭咬破嘴唇,却还是止不住眼泪滑落。卞秉只得再三劝慰。
“走吧。”曹操已泪光盈盈,“天下无不散筵席,许都的事就托付你了。”
董昭踉跄起身,擦着眼泪退至门边,却忍不住再望曹操一眼。他明白这就是最后一面,从此生死相隔,于是撩袍跪倒:“容臣再向大王见上一礼。”说罢纳头便拜。三个头重重磕罢,略一起身却又再度跪倒——他连起连拜,竟给曹操施了个三跪九叩大礼,即便抱拳拱手,“臣辞别万岁!”这一声“万岁”无比响亮,却又无比沉重。曹操今生无缘至尊,就把这私下的呼唤当做最后的安慰吧……
董昭拭泪而去,曹操也大伤精神,倚在那里出神良久,才慢吞吞道:“阿秉,你还在身边吗?寡人怎瞧不见你?”
卞秉苦笑:“大王眼睛偏向那边,又怎看得到我?”
“嘿嘿……”曹操竟自嘲地笑了两声。
卞秉忙绕到左边伺候:“唉!大王对我偏见一辈子了,我也早就习以为常。”这虽是玩笑话,却透着埋怨——卞秉是国舅,又是曹营元勋,可至今仍居小小的别部司马,爵位也甚低。曹操有鉴于汉室因外戚而衰,故意压制卞家,他空负才智难以施展,如今也将将六十岁了,这辈子还有何指望?但不忿归不忿,终究曹操是他姐丈,他嘴上虽埋怨,伺候得却很殷勤,不住地为其按摩。
曹操愧然望着舅爷,却发觉他袖中有突兀之物:“你揣着什么?”
“唉!您都这样了眼力还这么尖,我算服了。”说着他从袖中掏出支黝黑的紫竹笛子——卞氏姐弟乃歌伎卖唱出身,卞秉小时候全凭吹笛讨营生。
“你还能吹吗?”
卞秉凄然道:“多年不曾演奏了,带它在身上不过是把玩把玩。为人不可忘本,好歹这是当年一起混饭吃的老伙计。”
“唉!”曹操越发苦笑,“听你一言寡人惭愧,看来这辈子我全是瞎操心,你根本不会成为窦宪、梁冀之徒。吹一曲吧,我想听。”
“既然大王想听,容我思之。”卞秉蹙眉思忖,回忆旧时曾吹奏的曲目,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不过笛声清亮悦耳、演技纯熟精湛,犹可见当年神韵。
曹操闭目倾听,竟觉舒服了些,那悠扬的笛声似清泉流水注入他的心田,每处起承转合无不搔得他惬意,仿佛骤然回到年轻时。那时候天是蓝的、树是绿的、父亲的话永远是对的、书上之言永远是真的、朋友是亲密无间的,曹阿瞒是率性洒脱的!那时没有军队没有战争,更没有曹魏王国,却有一个纯真少年……
“咳、咳、咳……”悠扬的笛声戛然而止,卞秉不住咳嗽。
“怎么了?”曹操缓缓睁眼。
卞秉扶着胸脯,喘了两口大气:“老了,吹不动了。”
“唉……你这张
嘴当年最精明伶俐,会吹笛,又能言善辩,骂起人来厉声得很。”
“大王还拿我取笑。”卞秉边说边探过衣袖,拭去曹操嘴角流下的口水。
“不是取笑。”曹操乜斜的眼瞅向他,“治国之道贵在用人,世人形形色色,却皆有所用。笛子你吹不得了,骂人可还能行?”
卞秉一怔:“大王何意?”
曹操疲惫地合上眼,定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叫你骂一人。”
“什么?”卞秉莫名其妙。
“你给我狠狠骂一个人。”
“骂谁?”
“此乃寡人身后之后,需绝对隐秘。若我熬过这几日,一切安安稳稳,你就把此事忘掉;若我实在熬不过,你……”曹操紧闭双眼,说话已越来越吃力,越来越不清楚。
卞秉忙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努力聆听,这才明白姐丈叫他做什么,立时惊得瞠目结舌:“我、我岂能……”
曹操却不容他推托,喃喃道:“此为曹氏安,更为天下安。况且这件事只有你能为之。你不是埋怨我不升你的官么,此事若成你富贵无忧、儿孙不愁……”话到最后已细不可闻,混混沌沌又昏睡过去。
病势发展远比预想得要快,就在曹操接见董昭的转天,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三更时分曹操从混沌中醒来,感觉说不出的难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浑身上下时冷时热,麻痹蔓延全身,手脚似乎都不再听使唤,腹内也有鼓胀之感。王后与众侍臣伺候他小解,却尿不出什么,躺下又腰酸背痛,针石镇痛完全不见功效。如此折腾到五鼓天明,他面色惨白、浑身发凉,喘气都很费劲,睁眼视物皆已模糊,说话也越发不清晰。庖人献上稀粥,环夫人亲自喂到他口中,可费劲巴力弄得浑身是汗却吞咽不下去,顺着歪斜的嘴角往下流。
李珰之当即伏地请罪——粥不能进,汤药便也无用,到这个地步莫说是他,华佗复生也救不了!
环氏、尹氏等女眷早忍不住啜泣,到底是卞王后识大体,赶紧唤许褚、孔桂等人进来,将曹操连人带榻抬至前殿,传召随军诸臣领受遗命。杨安殿内群臣一直坐卧不宁,虽然彼此不敢多言,照旧办各自的差事,但大家心照不宣,主上大限八成就在这几天,所有人都和衣而卧,故而虽在清晨事出突然,大家却衣冠齐整旋踵而至。卫将军曹瑜居首,丞相长史陈矫、侍中辛毗、谏议大夫贾逵、尚书桓阶、陈群、议郎赵俨、魏郡太守徐宣、黄门侍郎丁廙乃至司马懿、刘肇等辈尽数跪倒榻前——到这会儿谁也不再多言,说吉祥话也没用,秘书郎刘放铺纸研磨、孙资搦管捉刀,众人静悄悄的就等他遗言。
曹操倚着靠背已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只知来了不少臣子,却瞧不清他们面孔,耳朵能听见的只是众姬妾的哭声。他下意识地挣扎着抬起右臂,卞王后一见此景赶忙握住他手,噙住泪水哽咽道:“大家都来了,大王有何嘱托?”
曹操神志已有些模糊,但他毕竟强横一世,到这最后时刻也要够气魄,他强撑着道:“天下无不去之人,此是常理……”但是众女眷闻听此言越发悲楚难抑——卞王后乃一国之母不愁将来,可其他女人尤其那些未曾养下一儿半女的姬妾日后指望谁?
这些女人都曾被他宠幸,至少在他自己看来都曾是真爱过的,他对他亲手缔造的王国珍视无比,对这些女人也同样割舍不下:“你们别哭……寡人死后葬邺之西冈,你等可居铜雀台,西望便见吾冢……家国新立府库不丰,切不可耽乐铺张……孤平生所得天子赏赐及绢绶之物皆存白藏库,足够你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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