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10)-第772章


还是守灵那晚我跟陈群说的那话——今日如此,明日未知如何!道理谁都能说,但人生在世永远是走一步看一步。世事不会像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至于像想象的那么坏!别抱希望,也永远不要失望,看准脚下的路,把梦想埋在心底别让人看见,沉住气往前走就行了。
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命运这玩意邪门得紧,说不定将来一日我司马氏还能走运呢,这谁说得准啊……
晚霞红艳微风过楹,永安城郡府好一派欢悦景象。轻歌袅袅燕舞婆娑,觥筹交错醇香正浓,文士擎酒相让揖动如云,武将引喉高歌挥汗如雨。所有人笑着、唱着、闹着,只不过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在此狂欢的再非刘备一党,而是新主人江东孙氏。
对孙权而言这真是个怎么庆贺都不过分的日子,一喜夺得荆州据江表之地,二喜晋封骠骑将军、领荆州牧,三喜平生大敌曹孟德呜呼哀哉。东风吹尽西风起,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英雄倒下了,而孙权却正值三十九岁春秋鼎盛,江山如画前途似锦,豪情壮志运筹于胸。
当然,眼下还有点儿小麻烦,曹操虽然死了,向曹魏“称臣”的戏却要演下去。可在孙权看来曹丕根本算不上什么强大对手——
曾听人言曹丕才华横溢,不过在我看来这都不重要。作为王者,最重要的一点他根本不具备——他从未领略过生死存亡的感觉。
昔年兄长遇刺身亡,我不过年方弱冠,偌大一份家业压在肩上。那时候曹操称雄于北、刘表窥觊在东、江东豪族人心未附、草莽盗贼四方谋叛,这千斤重担我哪里挑得起?我在兄长灵前痛哭不止,哭得昏天黑地……可哭能解决问题吗?老天爷是聋子,这世上之人都是自私鬼,要生存只能靠自己!
曹丕啊曹丕,你可知二十年来我受了多少磨难?你可知昔日赤壁之役我冒着多大风险?不成功则成仁,你几曾有过生死存亡悬于一线的时候?你生于公侯之家、长于妇人之手,康庄大道早被老爹铺就,不过秉承父旨按图索骥,说好听的是个唯唯诺诺的孝顺子,说不好听的就是个纸上谈兵、坐享其成的纨绔子弟。莫看我向你称臣纳贡,其实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不经忧患不知珍重,不临危难不知生死,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世道。若论驰骋天下的心志,我与你父曹孟德是一等,莫看你只比我小五岁,充其量只算晚生后辈。
至于大耳贼……你也老迈困厄了吧?可还有昔日之志?当初你强占荆州百般耍赖,我生气归生气,但若设身处地,换了我在那位置上也只能这么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倒也算不得下作。不过你既然能强占荆州混不论理,我就能背弃盟约夺你之地,同样地无可厚非。诚然这是笔糊涂账,但失败就是失败,这世道只承认强者!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虽说荆州易主,并不意味着你我不共戴天。毕竟曹魏才是当今天下最大强敌,你我若联手北御自然最好。不过要叫我把荆州吐还给你,休想!咱们是继续做朋友,先定北方再争天下;还是就此做仇敌,我继续向曹魏称臣牵制于你,你自己掂量着办!我想你还不至于老糊涂,孰轻孰重会权衡清楚的。曹丕是要当皇帝的,你这半辈子以汉室宗亲自居,口口声声“汉贼不两立”,想必也要以承继汉祚为名跻身天禄。
别着急,孙某人怎能输于你们两家?昔项羽称霸九州、勾践耀师中原,难道江东就不是龙兴之地?六合八荒何等广阔,即便同时坐下三个天子也无不可。倒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震耳欲聋的喧闹声打断了孙权的心事。他抬眼望去,只见朱然、潘璋等一干武将都已喝得醉眼乜斜,兀自纵情牛饮、仰天大笑。孙权并不在乎他们失仪,反而觉得他们越这样越好,终究他们是在为孙氏大业庆贺,他们越尽欢则越是忠诚。曹操用人重在权术驾驭,而孙权驾驭臣下不但靠权术,更靠意气相投。想至此他高擎酒盏:“我有言在先,今日欢宴不醉不归。我看你们还都没醉,来来来!咱们同浮三大白!”
众将齐应一声,举酒共饮。有人早已过量,但在他们看来酒场如战场,既然主公有令,哪怕醉死也要喝干!于是鼓起腮帮子,强撑着往下灌。孙权一见此景仰天大笑,遍视众将无不欣喜。不过欣喜之余又泛起一丝感伤,这酒席宴上少了几个人。
袭取江陵的第一功臣吕蒙死了。自荆州形势大定他便一病不起,即使孙权加封他南郡太守、孱陵侯,赐钱一亿、赏金五百也未能令他再站起来,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抱憾而终,年仅四十岁。紧接着最重要的宗室大将孙皎也染病身亡。
孙权着实难过了一番,回想昔日周瑜、鲁肃,老天似乎发下一个魔咒,江东厥功至伟的股肱良将全都英年早逝,怎不叫人扼腕叹息?但孙权并不焦虑,吕蒙临终之际推荐了朱然;而此番挥兵西进,陆逊也展现了超凡才智。世世不乏英才,只要能用好这些英才,江东便无衰退之势。平心而论,战场上的本事孙权比父兄差之千里,但是识人之明、用人之胆可谓青出于蓝,或许这才是他振兴大业的根本。
三碗酒下肚,众将叫嚣狂笑更加热烈,连丝竹之声都湮没了,可对面的文官们却甚是沉寂。幕府司马顾雍天生不饮酒,刘基、诸葛瑾等人也非海量,不过略进两盏凑凑热闹。孙权猛然发觉首席竟空着,被朝野臣民尊为“仲父”的老臣张昭不见踪影,连忙发问:“张公哪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注意,最后还是守门卫兵禀奏:“张公方才不声不响出了府门,在外面门车上坐着呢。”
“又犯脾气了?”孙权不禁皱眉,“大好的日子,独自在车里做什么?快把他老人家请回来。”不光卫兵去请,不少臣僚也随之起身迎出去。不多时刘基、薛综一左一右搀着满头白发的张昭走了进来。张昭阴沉着面孔,眼带愠色缄口不言。
孙权讪讪道:“我等共相为乐,公为何不悦?”
“哼!”张昭老而弥坚,挣开群臣的搀扶,声色俱厉道,“昔商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放纵无度做长夜之饮,当时亦以为乐,不以为恶也!”
他这一阵恫吓声若洪钟,绕梁犹有余音。霎时间乐也不奏了、舞也不跳了,连众武夫都止住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他们主公——须知如今的孙权已是大权独揽不容触犯的盛年人主,谁敢在兴头上给他泼冷水?孙权凝视张昭好一阵子,最终只是微微苦笑:“居安思危我始终不敢忘怀,难得今日喜庆,您老人家何必扫大家的兴呢?既然如此,大家散了吧……”
“诺。”众文武纷纷起身告退。孙权朝张昭欣然一笑,缓步出离大堂,立于廊下仰望夜空——
张子布固然曾主张降曹,毕竟是开辟基业的老臣,江东人望所在,况平生之论皆出自公义,未有半分私心。国有诤臣,社稷之幸,此等人物我岂能苛待?昔日曹操因政论不合而逼死功臣荀彧、因讽谏触怒而诛戮名士孔融,薄情寡义残暴忒过,我不要学他!
究曹孟德一生,唯其暴虐嗜杀小为过差,论及御将统军之能,足以与古之名将比肩,纵比之吴起、韩信亦不为过。先父与之同庚,曾以勇悍著称于世,不过若与曹操相比还是远远不及。世道不堪设想,幸乎当年父亲依附的是袁术,方有今日之江东,若父亲伊始便在曹操麾下,只恐如今我兄弟都成曹家的马前卒了。
平心而论,当世英雄之魁首非曹操莫属。这老贼占尽天时、奋寡击众、理乱至治,不佩服是不成的。可就这么个一等一的人物,晚年依旧不免过失——骄纵自大遂有赤壁之事,严刑酷法导致叛乱连生,猜忌成性屡致功臣惨死,立储闹出的波澜更是天下人尽知。纵有盖世之才,不能谨慎克己,到头来还是不能一匡天下。
戒之!戒之!日后千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孙权的眼光不可谓不犀利,他将曹操晚年的过失瞧得一清二楚。骄纵自大、严刑酷法、猜忌成性、立储不决,这些孙权都看清楚了。此时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决心开创一番帝业的同时也反复告诫自己将来不要犯这些错误。
但此刻他哪里想到,未来的他也将好大喜功导致将士枉死辽东,也会重用校事搞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也会无端猜忌致使社稷重臣忧愤而死,立储问题上他更是一错再错,甚至狠心杀死自己儿子——曹操晚年的所有过失都将在他身上重演!
人啊,永远是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重山远隔消息难通,曹操的死讯传到成都已经是二月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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