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10)-第774章


放弃的结果是,我能笼络住一批荆州死党,却将失去益州所有阶层的人心。只要他们竖起白旗,所有烦恼都解脱了!或许不断北伐征战能转移矛盾、避免沉沦,但蜀中之险固然把敌人挡在外面,也把自己封在了里面,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再说曹氏是容易对付的?关中秣马厉兵、陈仓易守难攻、栈道运粮不便,建功谈何容易?眼下比之孙权尚且不及,更不要提曹氏,以一州之力不断挑战四海之大,太难了……丧失人心基础,单单靠对外用武转移内部忧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内外交困,迟早要走向灭亡!
刘备绞尽脑汁看来看去,却觉左右都是死路,难觅一丝希望,而“白帝城”三字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终于烦了,索性不再看下去,将图卷一抛仰面躺倒,信手抓过榻边一面铜镜,郁闷地把玩着。
那镜子一闪一闪,照亮了他的脸——这曾是多么英俊的一张面孔啊,如今却两鬓如霜皱纹累累。风华正茂早成过眼云烟,光阴竟如此易逝。刘备又想起已经作古的老对头曹操,不禁叹息感慨——
唉!岁月不饶人……曹孟德,你痛痛快快走了,早晚我也要步你后尘。
如今我大可不必再自欺欺人,我这辈子最忌惮的人是你,但最佩服也是你。莫看刘某人出身低微,一般的人物还难入我之眼,唯独你绝对称得起是英雄。两攻徐州打得我丢盔弃甲,官渡之战奋寡击众、以弱震强;当阳长坂之役何等凶险?追兵遥遥可望,迟缓一步就没命了。即便有赤壁之胜,若非张松、法正引我入蜀,恐怕我还是逃不出你手心。你有你的霸道,我也有我的梦想,为仇作对乃是天经地义,我并不怨恨你……我恨的是老天爷,恨的是这世道!
你虽生于阉竖之家,好歹也是官宦门庭,蒙祖上恩荫进入仕途,天下未乱就已历任州郡、执掌一军,朝野上下小有名气。可是我呢?偏偏生在落魄人家,靠织席贩履惨淡营生,能走到今日我比你多吃了十倍的苦。你闲暇之时喜欢吟诗作赋、喜欢写文章,何等风雅!孙权闲暇之时酷爱游猎、与众将饮酒,何等快意!我闲暇之时又干些什么呢?其实我这辈子都在奔忙,哪里有无忧无虑之时?即便一时半刻无事可忙,也只是拾起老本行,取几条牦牛尾编些饰物。一是为解闷,二是要把亲手编的饰物送给士卒佩戴,让他们时时感到我关心他们。我手下精锐部队人人佩戴我为他们编制的白眊饰物,蜀人干脆叫他们“白眊兵”。你们有钱有粮,拥兵无数,恐怕不屑用这等小手段笼络人心吧?莫看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也有我的处世之道。
或许你到死也没瞧得起我,在你眼中或许我只是个自不量力反复无常的好乱之徒。其实你不了解我……相比早年我过的那种低三下四黯淡穷困的日子,打败仗又算得了什么?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即便刘某人野心难成贻笑大方,好歹青史中记下了刘备这名字,总胜过籍籍无名的草鞋贩子吧?这么一想,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鼠生厕中,则食污秽;鼠生官仓,则食积粟。这就譬如你我,你是官仓之鼠,衣食无缺自然可以清高,空谈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是厕中之鼠,若要出人头地只能不择手段、反复无常。别瞧不起穷苦人,嫌他们昧良心丧节操,其实皆非本愿,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着。所以在我眼中世上无可憎之人,我愿意与所有人做朋友,做不成朋友的只是没缘分罢了,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
算了,你瞧得起我也好,瞧不起也罢,如今生死相隔,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倒是我由衷地羡慕你,至少你能安安稳稳了无牵挂地去,而且至死未称帝,保全了“汉室臣子”的最后一层面皮;你有一大群儿子可以择优立储,还有允文允武的义子可以用为股肱,更有数不清的社稷重臣共襄国政。而我呢?我的儿子尚是总角之童,我的干儿子是个麻烦,我手下群臣只一个诸葛亮能放心托以政事。我的最后归宿还不知什么样呢!
韩冉汇报说,你儿子在筹划称帝,这又把我难住了。我以匡扶汉室自居,如果汉室没了,我怎么办?只能自己称帝喽……身登九五是我平生之宿愿,可现在提这事简直像笑话。荆州丢得那么惨,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一州之地,还要当天子、置百官、设后宫、封列侯,这个皇帝当不当有何区别,劳民动众空耗资财!可是没办法,要确保我这方势力名正言顺地存在下去,也只能走这条路。关羽已死、法正病笃,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给那些追随我多年的臣僚们一个交代,总得在有生之年给人家个开国元勋的名分吧?
当年我渴望富贵、渴望扬名天下,如今真走到这一步才明白什么叫骑虎难下。我一生屡战屡败越挫越勇,从来不曾气馁过,可最近也感觉累了、烦了、力不从心了。满怀壮志的时候总梦想仗剑走天涯,可当我真的疲惫的时候,才发现铸剑为犁已经成了奢望。内外交困千头万绪,叫我如何编这团乱麻?
没办法,人生本就是一条不归路,权力更是场无法自拔的游戏。既然一脚踏进来就只能身不由己地走下去,这一点你也深有感触吧?曹孟德,你若在天有灵千万要等着我,有朝一日我过去找你,到时候咱握手言和做朋友,再来一次煮酒论英雄……
想着想着,刘备竟酣酣睡去——他实在太累了!
曹操终于走了,可他也已经年至六旬。子曰“六十耳顺”,这个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曹操阴影下的男人走到了人生的楚河汉界上,丧失荆州、称帝立国、东征孙权,无数烦恼纠结。他也只能像曹操一样,如置身深夜般摸黑前行,直至生命终结的一刻……
人啊,咬紧牙关去迎战未知的一切吧!
这是魏武王在洛阳的最后一晚,他的尸身安祥的睡在梓宫之中,棺椁已永远地封好,依照他生前的要求曹丕一定程度上遵行了薄葬的原则,河北的陵墓周围也没有修建太多礼制建筑,但依旧准备了不少金银珠宝,以及他生前使用过的佩剑、大戟等武器一同下葬;对于出殡仪式仪仗的要求更是近乎苛刻,务求隆重庄严,为此还命夏侯尚持节引导整个队伍。曹丕深信,先王丧礼一定会万众瞩目,一定会给普天之下所有人一个深刻的印象。而他就是这位不朽人物的传承者,不但传承了他的血统、他的权力,还传承着他不可侵犯的威严。而接下来一步,这种威严将会继续升华,乃至打破最后一道君臣的屏障,变得至高无上、唯我独尊!那一天就快到来了……
此时此刻,曹丕直挺挺跪在棺椁前,鄢陵侯曹彰、临淄侯曹植分别跪在他左右,以御史大夫华歆、谏议大夫董昭为首的群臣分别跪在两厢。油灯香烛照如白昼,连道影子都看不见,但这光明却未能照亮大家心中的阴郁,气氛与其说庄重,还不说是沉闷。已经一个月了,除了精神亢奋的魏王曹丕,所有人都快熬不住了,只盼着这一夜快快过去,结束这场漫长的丧事;以后的祸福暂且不管,先痛痛快快歇上几天才是最要紧的。眼泪早已流尽,没有人在哭泣,只有一声声疲劳的叹息。
梓宫西侧垂着一道薄薄的纱帘,王后卞氏也率领着诸位夫人守候在那里。虽说卞王后快六十岁,又新添丧夫之痛,打熬了这么多天,精神依旧很好。此时她眼光熠熠、神态祥和,时而伸手轻轻抚摸丈夫的棺椁,口中念念叨叨。但没人知道她在倾诉什么,连跪在她身边的侍女都听不清——
我总想跟你聊聊心里话,可你总是不耐烦,总不听我说。现在你终于安静了,我总算可以向你一诉衷肠了。夫君,如果你还能听见,别生气、别着急,静静地听我说,好吗?
这辈子真快,有快乐也有悲伤,我与你邂逅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转眼,你已经不声不响睡在这里了。当初你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僚子弟,我只是卑贱的歌伎,如今呢?改变得太多、太快,让人缓不过气来。我可从没想过自己能做王后,做梦都梦不到,甚至连当你的正室妻子都没奢望过,原以为我这种出身的女人只能充当玩物,即便嫁人也只配委委屈屈做小,哪敢设想母仪天下?你真是给我一个天大的意外……这些我当初都没想到,但平心而论,你当年何尝想到有朝一日能裂土称王?
那些跟随你打天下的人都说你变了,但我知道,你没变,你还是当初的曹孟德,或许随着地位提升对某些事的看法变了、心态变了,但灵魂深处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欲望!驱使你这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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