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烟雨七世潮·明空篇》第4章


那猫果然在。晨霜一边恭敬地迎太妃进屋,一边解释道:“这猫是早上开门的时候窜进来的,现正在才人的床尾卧着。才人病了,刚喝了药睡下了。请太妃在厅堂稍坐,婢子速速去把猫抱来还您。”
薛太妃道:“这猫认生,恐误伤了你,还是我亲自来。”说罢,便径直进了明空的寝阁。只见阁内整洁素净,不多一件摆饰,五品才人按说不该如此,遥想高祖在位时,哪个妃子阁中不铺张奢华?如今的李世民,在后宫诸事上倒真不像他父亲。
猫儿慵懒蜷在床尾,见是主人来了,乖乖起身。太妃把猫轻搂进怀,俯身的时候眼光一扫,只一扫,便记住了明空的模样,靡颜腻理,的确是个美人。
明空这病拖了许久,药一副副吃下,却一直未见好转。
肉身沉重,痛感泛滥一层又一层,朦胧中以为自己是睡在老家的床上,还恍惚听到兄嫂带着恨意的念叨。一惊,从乱梦中挣脱,却睁不开眼,但是能听见屋外压抑着的争执声,是晨霜的声音。
晨霜性子温和,素来不与人交恶,宫人看她旧主份上平日里都是敬之三分,不知怎会与人起了争执。
明空努力让自己转醒之际,正好听到一老妪大声道:“这是奉命来给武才人进药的。”
晨霜阻挡不及,那老妪便闯了进来,利索地一把抓起明空,强行灌下汤药。半梦半醒中只觉那汤药霸道极了,顺着喉管一路杀下,杀得人入心入骨的疼。
人走后,晨霜跪倒床边,央求道:“才人,快把刚喝下的药吐出来,您现在的身子受不住这药,求您醒醒,快吐出来。”
小的时候,犯胃疾,母亲也是这样轻抚着她的背,把积食吐了就好。她本能地相信晨霜,迷迷糊糊对着奉在面前的铜盆呕了起来。
晨霜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轻声道:“在这后宫,不得宠不见得是件坏事。”
明空心头一蹙,想抓着这话丝回到清醒世界,然病体深重,直拖着她往下沉,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梦境。
梦里是绵延不断的宫墙,她独自茫茫在宫中奔走,不知在找什么,也不知在逃什么,无处可去,无所傍身。凄惶之余,听到远处笛声悠扬,她寻着声去,走进一场华灯彩幕。那里人潮纷纷,可她一眼就看到了李恪,一席紫衣,被人群簇拥着。他也在看她,远远的注目,只看她,梦里的他未说一言,然她知道他喜欢她,在梦里喜欢着她。明空低头微笑,睁开眼,梦境落了幕。
醒来只觉恍如隔世,她的身体中飞舞着轻盈的暖意,心中还有一团和煦的光,借着这光看出去,世间到处都是明亮的。明空缓缓眨着眼,她知道自己已经病愈。医好她的似乎就是那场梦,她简直想重新回到那个梦里,再去看得真切些。
久奉在旁的晨霜见才人醒了简直喜不自禁,明空由她扶着坐起身。窗前多了只瓷瓶多了支花,花骨莹白如酥,明空微笑道:“原来宫梅还开着。”
晨霜笑应:“才人,您病了好久,如今已是春分时节,梅都谢光了,这是杏花。”她把花瓶托近供明空细赏,“是徐婕妤亲自在您病卧时送来的。”
“谁是徐婕妤?”
“就是徐才人,她被晋封为婕妤了。”
☆、第五章
徐惠荣升婕妤,得赐新院。新院清冷偏远,人气稀落,皇上见她偶露孤寂之色,便许她家人进宫探望。如此恩宠令徐家大喜,欢喜之余,主母徐姜氏速携了次女徐兰入宫领恩。
此时的徐惠吃穿用度皆已不凡,徐姜氏看着赞叹不已。做女儿的向来懂母亲心思,便命侍女青玉带母亲去院中转转,细细打量,回去好向亲友生动描摹。妹妹一路颠簸不适,便不同去,留在屋中休息。
眼看母亲走远,徐惠转身向妹妹凄惶一笑,那笑仿若一盏摇摇欲坠的茶水,悲戚四溢,只听她声音极轻地问道:“他,可好?”
徐兰料定今日相见姐姐必会有此一问,借口避开母亲也正是为说道此事。原入宫前就准备好了满腔安慰之辞,可见姐姐如今这般模样,顿觉言语无力,只好沉道:“他在数月前被家里逼着娶了亲。”
徐惠听罢,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词。她强撑着破碎的笑,走到窗前,风吹衣袂,掩盖住她身体的战栗。
远远听见徐姜氏赞不绝口的声音,徐惠深吸一口气,双手重重抚着脸颊,终于又抚出一张笑意温顺的脸,站到门口恭迎母亲。
徐姜氏逐一看过殿中奇珍,知女儿是真出人头地,站到皇上心尖上了,便言语起让女儿与皇上提父亲官职一事。
东海徐氏这一支自入唐以来日益没落,到徐惠父亲这一代已沦至从六品,常言家祭无颜面先祖。徐父性子孤傲,在官场处处碰壁,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大起来,却无力为他们谋一个好前程。徐惠做为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尚幼的弟弟待人提携。徐姜氏对丈夫是不指望了,只盼这仙姿佚貌的长女能进取封妃帮衬家里,恢复徐家旧时荣耀。
徐惠半失着神坐在母亲跟前,端正如佛龛中的观音,笼在晃晃烟濛中听取世人奢望。她心底有一片解不开的悲怨,恍惚又看到竹林间的那位少年,为她劈断琴弦,哀道:“不要入宫,好不好?”她心底无比想答应他,可口上却什么都不能说。那日回家,入母亲房中,不知怎么是母亲先起了话头:“这世道,就算下嫁,也不能保证丈夫一生忠心耿耿,不如进宫拼个前程如锦。”母亲眼泪打转,“你爹那样就罢了,你可要为我争气。”徐惠最怕母亲哭,终于抬头说好。
她原以为这一生只要应这一次“好”。
家眷入宫探访本有时限,几个时辰后青玉便按着规矩护送徐家母女出宫。徐母临走前再次强调了官职一事,徐惠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家人走后她兀坐窗前,手指失神地扣着棂槛。院中新栽了桂花树,枝桠纤弱,树影薄淡。她家中的院落也有树金桂,繁英重重一丈高,是她出生那年父亲亲手栽下的。所有孩子中,父亲最宠她,花费心血亲授诗文,她依稀记得离家进宫那日,父亲留在书房没来相送,她知父亲也是难过的,但凡有些办法,也不会送她入宫遭罪。
可记忆深处那片广袤竹原绿得那样触目,江翻海扰般,将她近乎溺毙。
侍女连唤两声,徐惠才转醒过来,端正坐好,声音平稳:“什么事?”
“武才人来看您了。”
徐惠笑:“快请她进来。”
明空此来一是庆贺徐惠高升,二是感谢她病中相助,若不是正当圣宠的徐婕妤出面敦促,那些太医恐怕拨不出上等的好药来医治一个寂寂无闻的才人。为此明空特择了一串项链做礼,此物出自波斯,做工精巧,甚有新意,是明空父亲早年间从异域商人手中换得的。武士彟年轻时谋财有道,攒下丰厚财富,明空幼时喜色泽鲜艳之物,故每次父亲开箱鉴宝时她总凑旁观摩。父亲死后,那箱宝物便再没了踪影,好在母亲私下有些积累,明空入宫才有物傍身。
徐惠刚招待过家人,坐席还未收起,她亲密拉明空坐下,并吩咐侍女将家人送进宫的桂花酿取出,她要与明空畅饮。
青玉踌躇:“婕妤,您喝那药是最忌讳沾酒的。”
徐惠眉毛一拧,青玉便不敢多言了。见明空面露困惑,徐惠淡道:“不过是些调理月事的药,不碍事。”
两人饮酒闲聊,从民间近来流行什么花色,聊至高句丽当下国情,唯独不提那夜之事。明空那出闹剧,后宫人人在念,但谁也没有当面给明空难堪,更没让难听话传到她耳中,这是后宫贵女最基本的修养,也是人群冷漠中的一丝善念。
酒罢,归来,见候在门口的猫。晨霜笑迎上来:“这猫之前一直趴在墙头,拌了食逗它都不肯下。方才跳下来,我就猜定是才人快回来了。”
明空听晨霜说过那日薛太妃亲自来寻猫一事,便道:“太妃看重这猫,我们还是送回去,免得她担心。”
因饮了酒,动作间多了些活泼,明空将那猫搂入怀中,逗弄时发现猫的颈间有挂坠在闪,细看,是一颗质地罕见的蓝碧玺,纯净深幽犹如兽瞳,直直觑着人心,明空大惊,一时醉意全消。
春日晴好,薛太妃的院中正晒着书。明空候在席架边等待传唤,目光投在身旁架上那一本本装帧工致的册籍。太妃在窗内的阴影中暗暗瞧着,这是她第二次见明空,上次见时她正睡着,靡颜微熄,已觉是个美人,这次见,才知她最美的是眼睛,熠熠地几乎照亮了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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