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烟雨七世潮·明空篇》第8章


为避人耳目,李治没有回东宫,而是安置在了北海池边的嘉寿塔。此塔原是文献皇后身前念经冥想之处,向来无闲人出入。
李治歇在塔中,在母亲生前常拜的观音像前燃了束香,香尽了,天也亮了。
天初亮时,明空起身,她养了很久的一条鱼,今日想拿去放生。北海池水脉贯通,她希望那鱼能游出宫,游去更远的地方。她站在岸边回首过往,入宫十二年一晃而过,人生剩下的日子应该也会很快过去。
她仰首举目,天容水色,云敛烟霏,不远处的嘉寿塔被初起的晨曦点亮,塔上开着窗,窗边有一人久久望着她。
明空近来每日都去探望徐惠。徐惠身子渐有好转,只是每回月事都疼到晕厥,太医说不好治,她也自知是治不好了,这是陷在命里头的病。
今日明空初进门徐惠就察觉到她神情凝重,便问一句:“怎么了?”
明空踌躇道:“我见到太子了。”
徐惠困惑:“太子这会不是在翠微宫么,你在哪遇到的?”
嘉寿塔,他独立窗前,比往日多了分倦色,确是李治无疑。他知被她看见,却不躲避。宫中尚无太子回宫消息,明空瞧了眼徐惠阁中窗纱上的婆娑树影,道:“许是我看错了。”
徐惠心知风雨欲来,一时无话。
李治暗中在长安城布妥重兵。
三日后,圣撵自翠微宫出。长孙无忌开路,李世民卧于车中,四遮帘帏,据称受疾畏风。但怪异的是车内盛了好多冰,数量之多,已不单是为降暑热。
自闻圣驾回宫,徐惠便端坐银镜前,卸尽珠玉,擦净粉黛。
傍晚时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后宫。徐惠幽幽起身,走到院中的桂树下,风吹叶急,那声音萧萧如诉,今年的桂花怕是等不到了。几年前父母出言望她能在后宫再升一级,以便来日提携妹妹入选东宫,她虽无力,但还是应下了。暮色渐浓,徐惠缓缓抱住自己。
青玉担心充容身子弱受不住接下来几日的哭丧,便寻出平日里攒下的人参,想熬碗参汤为她垫着。
徐惠却说:“不必了。”病了这些时日,连累照顾她的侍女也消瘦许多,她深视青玉,“这参留给你吧。”
青玉不敢要,徐惠自顾自说:“我死后,该我妹妹入宫了,这些年攒下的诗稿你替我转交予她。”
青玉听到死字,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扑通跪倒连磕了几个头。
徐惠淡道:“你先下去,我想一个人静会。”
青玉怕徐惠寻短见,退到厅外不肯离去,只是抹泪。
一时四下寂寂,风叶鸣廊。
灵殿设好,各宫妃子被支去哭丧。
徐惠神情自若地去了。妃子们在圣上遗体前哭天抢地,不出几个时辰,便哭晕了几个,倒是大病未愈的徐惠连撑住数日。
捱到出殡,妃嫔们都已疲惫不堪。哭声嗡嗡中,徐充容突然挣出送葬队伍冲向那九五至尊的棺椁,一心要撞死在上面。层层护卫自是不让她靠近;,徐惠无力倒地,死死盯着那渐行渐远的天子之棺,呕出一地紫黑的血。
李世民驾崩后,嫔御必须离宫,此为其生前口谕,今由长孙无忌代为宣布。
李治目睹了徐充容在葬礼上表现出的一腔深情,又念及她身子虚弱,便恩准其先留宫中养病,暂缓离宫。徐惠恳请新帝让她与家人再见一面,妹妹徐兰便这样入了宫,又借着姐姐的光,很快被收入后宫封为美人。徐惠见状,自行停了药,不出数日便去了,死后被追封为贤妃。
徐家到底如愿以偿出了个妃。
☆、第九章
贞观二十二年秋,明空入寺为尼。
古刹青灯下,夜与昼都变得极漫长。那些碎念在旧梦中生出藤蔓,萧索地攀附住全身。
入了寺,等闲是不让家人见的,可明空母亲还是跑去求了如今在儿子番地安享晚年的燕太妃,燕妃到底是想法子让武杨氏来见明空一面。
后院清冷的石阶畔,武杨氏握着明空的手痛哭,“我知你要说,别再去给燕妃添麻烦了,我也不是不知趣的人,只是眼下太想见你。”
明空的姐姐武顺,丈夫不久前病逝。夫家族人因早与其有间隙便趁此机会将武顺连同其所出的一双儿女赶了出去,他们只能重新回到武家,可回去的日子哪里好过得了。
武杨氏一生所得三女,一女早逝,仅剩的两女偏命途多舛,都早早守了寡。她一下子觉得晚年没了指望,泣道:“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明空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交给母亲一木匣,匣中是她入宫多年攒下的值钱物。
暮鼓敲响,寺中的晚课即将开始。明空别了母亲重回寺庙寂地,落叶满阶,院中高树擎着暮暮低垂的天,她一步一步走向佛殿,也曾想过断离一切认下这命,可是,她真的能做到对一切都不在意么?亲人冷暖,命运中最难逃脱的一部分。她走进诵经殿,缓缓跪在佛像前。
既入人道,哪有轻易超脱。
虽已成帝,也难轻易服众。
先帝祭日将近,御殿的书案上多了本《帝范》,李治看见愣了一下,“是谁摆的?”
在旁服侍的孙木九回道:“是长孙太尉吩咐小奴摆上的,圣上可愿看看?”
李治并不答话,这《帝范》是他父亲生前写的,写给他这个将要继承皇位的半道太子。当年大哥做太子时,父亲并无那么严苛,他知父亲对他是失望的。嫡子中只剩他,便只能选他,可谁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做这个皇帝。
孙木九觑着李治脸色,陪小心道:“昨晚还有几本折子没批完,小奴去取了来?”见皇帝不答,便悄声上前将那本《帝范》撤下,又取来折子摆上案头,尔后退了出去。
李治移至案前,眼神顿顿扫过案台,心中思潮起伏。登基已有一年,他却依旧活得像个皇子,朝堂政事皆由舅舅把控着。初立太子时,李世民就把李治托付给长孙无忌,在如今的朝堂元老眼中李治不过是个孩子,他自己也知,若不是舅舅撑着,那些老臣根本不会服他的。
可是,他或许愿意当一个窝囊的太子,却不愿做一个窝囊的皇帝。
外头来报,说明日的祭礼流程已定,请皇上过目。李治拿过一翻,便知是长孙无忌的手笔。他把册子重重一合,心中着实委顿。
那场祭礼,分明是给大臣们感怀先帝用的。礼一毕李治便先行离去,待长孙无忌发觉时,李治已出了西宫门,直奔感业寺。
鬼使神差,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这。
满堂一片灰衣,唯明空清泉如注,诵经声,木鱼声,佛祖高高在上看着一切,他只闻心中水声拍岸。
后院梧叶飘黄,扫地的小尼师见有男子来访,忙躲了开。李治走在前头,不时回首看身后明空,只见她始终微低着头,眼帘下一泓清泉,流向极远的地方。
李治道:“此塔可登吗?”
明空抬头看了眼他所指的高塔,不答,只是上前启开塔门,然后踏上楼梯。
内里无光,她每登一层便开一扇窗,风一层层注满佛塔。李治站在拐角处,望着明空的背影,那吹过她周身的风绕满了他微张的指间。
李治走到塔顶看景,在窗边他问道:“你一直来这?”
明空道:“有位小尼师告诉我,清晨的时候这里会有银鸟飞过,我每日登塔,希望能遇见那些鸟。”
李治问:“什么样的银鸟?”
“以梦为食,以念为风。它们吃下一个人的梦,再飞到另一个人的梦境里播种。”
“你见到银鸟了吗?”
“……没有。”
她打开另一旁的窗扇望出去,寺院外的枯树下有一老妇在等故人,自隋朝末年就在此处等了,每日日出而来,日落而归,脚下的青石台都被踩得陷落泥土。五蕴苦,痴情毒,她知自己也在执一种虚妄。曾问过寺中最年长的尼师,梦境与现实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尼师回,都不是真的。
李治走到她身边,很近地看着她的侧颜。
明空转过身,李治的吻贴上来,明空没有拒绝,她听到那些在梦境入口盘旋着的鸟群收拢翅膀纷纷坠落,她还没有看见银鸟,此生也再也不会看见了。
李治回宫已是傍晚。
安礼门外,孙木九等候多时,他远远看见御驾,急奔了过去,“圣上圣上。”
李治停马,眉头微蹙。
孙木九一边牵引马绳,一边喜不自禁道:“圣上,淑妃生啦,生了个公主。”
李治听罢竟一时迷糊住了,恍惚觉得自己还只是十几岁时的晋王,哪来的妃子,哪来的孩子?
孙木九喋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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