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中》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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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百岁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这麦场上,又看了看场边的一道崖,想要说啥,似乎费了许多力气,没能说出就又转身走掉了。 
太阳已从麦场上铺过场边的土堤,移至了一道悬崖下。悬崖上的一棵荆树开始泛出了一层浅绿色。在那荆树下的悬崖上,有一片红浸浸的水湿,似乎有人到过那儿去,湿土上有脚印还有手痕儿。随着蓝百岁的目光,司马笑笑朝那崖下瞟了瞟。再看那崖顶场上的残疾孩娃们,竟在转眼之间,他们的爹娘都把他们领去了。 
一个麦场空下来。日光热开水样浇了一地。 
往村里去的人们,提着粮食,扯着儿女,队伍样往村中开过去,唯一留在麦场上的司马一家。森、林、木三个在原地坐着,看着司马笑笑,那目光陌陌生生,仿佛司马笑笑忽然间不是他们的父亲了。在麦场以西,他的女人和蓝、鹿、虎围着一脸盆杂粮望着他那目光凄凉而又哀伤,宛若有件事他不许可他们不敢去做一样儿。 
他孤独地站在麦场中央,等村人大都远去之后,他说蓝,把你三个哥哥领回家,饿死了一家人都死一人不留就是了,然后他就到那崖下去,拉着荆树把那红的崖土抓一点放在嘴里嚼了嚼,又用棉袄兜了一堆儿。从崖头返上来,他的女人正抱着三个儒瓜孩娃在呜呜地哭。他说: 
“回家吧,饿不是他们,也就饿不是我们司马家。” 
第四十章 
阎连科 
摩西的岳父米甸祭司叶忒罗,听见神为摩西和神的百姓以色列所行的一切事……带着摩西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来到的神的山……摩西迎接他的岳父向他下拜,与妻儿亲嘴,彼此问安。 
几天间,麦场东崖下的红土壁被挖成了一个窑洞,都把那僵土晒干粉碎,配点杂粮的馍,竟也能烙成一块一块,直到司马森屙不出屎来,趴在地上,让娘用筷子去屁股上一剜一剜,才都明了那红土不能多吃,吃多了是一样要死人呢。司马笑笑就去守在那麦场的崖边,对每一位挖土的人说,不要挖了,吃土还不如树皮。又说想刨了也行,该让哪个孩娃吃,不让哪个孩娃吃,你自己心里有个数。那挖土的就在崖边站站,仍是挖了一盆走去。 
仍是挡不了村人挖土。 
几天后村东梁上扔了几个死娃,大的十五、十六,小的三岁五岁,都是吃土后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的。 
司马笑笑回家取了镢头,把那往崖上去的路给断了。以后的半月,村里没人再去挖土,也就很少有人再走出门户。春天是在悄然之中走了来的,树芽发了,草也有了绿色。以为有了春绿,日子就可熬过,可又半月之后,村后梁上的一片荒草地里,又扔下了三四个死婴,最大的约摸五岁,小的不过半岁。司马笑笑的女人出门走动,想寻些野菜回来,在那草地见了,回来对司马笑笑说,也真是怪呢,死的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娃,憨憨傻傻的,反而耐得饿些。说去看看吧,尸肉都被老鸭吃得净尽,骨头让野狗咬得白哗哗一片,岭上田里到处都是。 
司马笑笑正在喝榆树皮汤,听了也就不再喝了。他丢下汤碗出门,惘然地站在村头,看见杜根从他面前走过,说你说是吧根弟,都听我村长的,那时候把傻痴残废都关在场房屋里,也许各家现在都还有一把粮哩。杜根说了一声是哟,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就往村里去了。杜根走了,他就到村子中央,拾起一块青石,把皂角树上的铁钟敲了几下,然后扔了石头,自己站在皂角树下。 
已经半年不听钟声响了。青刺刺的钟鸣一从村子上空掠过,就有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 
“村长──是分那半袋油菜种子?” 
“分命哩,看一家该有几条。” 
“……” 
“村前村后梁上扔了十几个死娃啦,都是聪明伶俐的娃儿,你想让好孩娃跟着死了,就都一起吃喝,一起饿死,然后你家就断子绝孙啦,三姓村就在这个世上没有了。你想让你家不断子绝孙,让村落一世一代传下去,你们就照我说的去做吧。” 
男人们没有说照做,也没有说不照着去做,就有围着司马笑笑坐在皂角树下,零零乱乱一片。沉默下一片汪洋,把他们深深地淹没进去。只都吸烟,吸的不是棉絮就是树叶,雾云罩海,每张脸都没了影儿。初春时节,空气本该潮润润含满绿气水色,可那当儿空气却有焦糊气息,像被火烤了一样。大家都把头勾在自己的裆间,看着脚下的一片地场。蓝百岁的堂弟蓝长寿看见地上有大蚂蚁爬来爬去,就捏起蚂蚁,先把蚂蚁屁股上的白酒喝了,又把蚂蚁放进嘴里嚼了。尔后站起来说:“其实蚂蚁也能当粮。”见没人接话,又说:“村长,你能让我媳妇离开家里半天就好了。” 
有个男人接了话去: 
“我日他祖宗,这真是舍不了孩娃打不了狼哩,你说咋个样吧村长。” 
跟着,男人们的脖子都叽哩咔啦转了过来,青青硬硬的目光树倒样砸在了司马笑笑的脸上,烟袋也都僵在手上或者唇上。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有一股热烈在男人们的脉管里轰隆流动,仿佛谁吸一口烟或划着一滴火,男人们都会被焚烧起来。都说你说吧村长,你说咋样就咋样,就是把媳妇打死也行。司马笑笑就把他的烟袋从嘴上拉拽下来,在脚下磕了,说我把女人们都领到东梁掐菜,那儿有一片荒地,野菜肯定旺势,孩娃们都留在家里,西山梁那条野沟,又偏又远,你们把孩娃们引到那儿。 
男人们不言不语。 
司马笑笑说:“要想都不饿死,就都照我说的做去。” 
说完这话,司马笑笑站了起来,对着村落唤:“东山梁上有一块野菜地,谁家有粮吃了也就算啦,不够吃的都跟着我到东梁荒地掐野菜去啦──” 
他边唤边走,从村前叫到村后,这条胡同唤到那条胡同。在他那充满青菜味的叫声中,女人们蜂拥了出来,脸上都浮了一层青红,说村长,哪儿有菜?他说跟着我走就是。有女人带了聪明儿女也就算了,若带了痴傻或残废的孩娃,他说来回几十里,你带他们干啥?女人也就又把孩娃送回了家里。如此在村里走了一圈,女人们全都跟了出来,他就领着她们上了东梁。 
这是半晌时分,太阳已经悬高。山脉上黄黄竭竭一片。庄稼本就稀薄,人又都没力气锄草施肥,麦地里的庄稼旱软荒乱,女人孩娃掐菜的脚印铺天盖地。司马笑笑走在最前,翻过一道山梁,又翻了一道山梁,日近中天时到了他一次寻牛到过的一条壑沟。那壑沟里果然和梁上不是一个颜色。从沟的深处,流下一股泉水,汩汩潺潺,青白的水声里仿佛有颜料能把耳朵染绿。溪水两边的深草没过膝盖,还不时有初生的幼蛾飞来飞去。女人们是许久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了,她们呀的惊叫一声,都如饿羊一样扑进溪水两边的草地,开始去草间翻寻花花菜、齿角芽、扁红芹和野梅棵,说村长,这怎就还有一沟好菜呢,不是又够孩娃们吃几天了嘛。司马笑笑就说,你们在这掐菜别急,篮满了晒在太阳里接着再掐,来一次不易,然后就转身回了。 
回到村正是午时,村落里静如往日,连飞虫在村头的来往,都有声有响。正在这清寂当儿,忽然听到了孩娃的哭闹,红血淋淋地传了过来。抬头望了,便看见蓝长寿正背着他的麻腿孩儿走在胡同,嘴里不停不歇地重复着一句话说,爹让你享福去哩,又不是让你受罪。孩娃却在他的背上踢踢打打,一声一声地哭求着唤道,说爹呀,爹呀,我以后再也不说饥了,饿死我也不说饥了还不行吗?就到了司马笑笑面前,他们彼此站着,相隔有一丈远近,脸上都掠过了一阵冰寒的雪白,汗却水淋淋地挂了一层。 
司马笑笑说:“你们都送去了?” 
蓝长寿说:“送去半晌哩,估摸也该回了。我这孩娃死不听话。” 
麻腿孩娃就哀求地望着司马笑笑。 
“笑笑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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