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中》第40章


司马笑笑说:“你们都送去了?” 
蓝长寿说:“送去半晌哩,估摸也该回了。我这孩娃死不听话。” 
麻腿孩娃就哀求地望着司马笑笑。 
“笑笑伯,我不想死哩,我才七岁呀。” 
司马笑笑看了孩娃一眼。 
“去吧孩娃,也算你对爹娘尽了一次孝心。” 
蓝长寿便背着孩娃走了,身影云影般在日光下晃着,脚步声由近至远,寂寞地朝山梁上响去,终于枯落的树叶一样飘失丢了。 
司马笑笑一直看着他们,当他们消失在山梁那边时候,他正欲转身回家,忽然又从山梁那边传来了蓝家孩娃声嘶力竭的一声冷白色的尖叫: 
“村长──你不得好死──你连三十五岁你都活不到哩。” 
接着传来一声耳光,便都沉寂下来。 
司马笑笑觉得心里血红一个冷凉,听到了心里有了一声巨响仿佛一座山脉倒在了心里。有一股微腥微咸般黑的气味从他的胸膛里油然地升到了喉咙,他用力把那气味咽回到肚里,对着山梁那边的天空叫: 
“我有啥法儿?就是今儿天让我死了我也得这样,不这样一个村子就完了。”说到这他开始往家走,几步后仿佛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对着山那边的天空唤:“我有三个孩娃呢,森、林、木哪一个不是我的亲孩娃?要不是对你们真心的好,我就让你们都在村里活受罪。”不管山梁那边的蓝家父子能不能听到,他把嗓子撕得脉断筋连,让他那苦艾绳一样的叫唤,像风雨一样在村落和山梁那边飘荡着。之后就有几个人头从山梁那边黑点点地冒了出来,像被他的话牵出来一样,愈来愈大,愈来愈高,每个人的脸上都呈出土灰,如死了一场又活过来一般。司马笑笑看见,走在最前的居然是蓝姓的百岁。他看见了司马笑笑站在村口,想躲着走去,却是来不及了,彼此的目光,如水流样汇到了一块。于是,他就硬着头皮朝司马笑笑走来。 
他果然有几分后悔地说:“分粮那天听了你的就好了。” 
蓝百岁这样对司马笑笑说了一句,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空荡荡的村落,脸上的土灰里又渗了一层絮绒绒的白。几个男人都立了下来,好像要等着村长安排下一步活人的事宜。司马笑笑就对几个男人说,都回家去吧,我也急着送那三个娃儿享福去哩,等媳妇们回了,哭死都不能给她们说孩娃们人在哪儿。 
男人们就进了村去,木锤似的脚步,敲得村落踢当踢当响,含带了铜音,像庙里的木鱼敲在村头村尾的寂静上。 
女人们是黄昏时分回了村里。她们没有觉出村子里的异样,还相约明天后天再去那条沟里掐菜哩。可时过不久,不知从哪家最先传出了女人清冽冽的叫,“我的孩娃哩──我的孩娃在哪呀──”这叫声在落日中如牛皮鞭样抽抽打打,转眼间,就响成了一片,沟沟岭岭都成了女人紫一块青一块的唤。跟着,又有女人跑到了村街上,撕心裂肺于叫──“我的娃哪──我的娃哪──”便叫出了许多女人,都在村里到处疯疯跑找,跑了一遍,找了一遍,又都到皂角树下,搂搂抱抱地哭将起来,骂男人们狠心,哭孩娃们可怜,骂男人们不是人是猪是狗是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有男人被媳妇哭得恼了,去把媳妇踢了一脚,媳妇突然不再哭了,哈哈地狂笑起来,吓得女人们再也不敢看她。 
她的男人就去找了司马笑笑, 
“村长,我媳妇疯了。” 
司马笑笑说:“疯了就疯了吧。” 
男人说:“我不会烧饭,越发养不了孩娃。” 
司马笑笑就踏着落日,到那疯媳妇面前噼啪下几个耳光。那媳妇正在笑着,忽然愣了下来,不哭不闹了。 
司马笑笑说:“回家把那两个好娃儿养好。” 
女人就默默回家去了。 
在街上哭唤的女人们,一看这种情景,也竟都不再哭了。只散散地坐在树下,让开始升至村头的月光在她们身上洗着,看着司马笑笑朝她们走来,没有一个对他恶言一句。司马笑笑说,不要哭啦,全村人本来短寿,没有人活过四十岁呢,要孩娃们全都活活饿死,这世上还有三姓村吗?女人们说没有孩娃了,我们哭哭还不行吗?司马笑笑说,天黑啦,你们哭死了,男人们能养好那留下的聪明孩娃? 
就有几个女人不再哭了,说:“不哭啦,不哭啦,再哭自己也要死了哩。” 
也就果真不再哭了。 
死死默默坐着,直至夜半,直至天亮,直至日出。 
太阳黄灿灿地又照在她们脸上,那些脸色一律地呈出了死灰。早起的麻雀就屙在她们头上肩上。开始生世飞行的山梁虫,从她们的脸上飞过像从木板上飞过一样儿。 
到了烧饭时候,她们不回家烧饭。 
男人们烧过了饭,给她们端来放在面前,她们不碰碗,就那么默不做声,互不言语,呆呆痴痴的坐着,不谈丢了孩娃的悲哀,更不动身去哪儿找找孩娃。甚至连距她们只有一箭三遥的麦场上的场房屋,也没有谁起身去哪儿瞅上一眼,一片惘惘地蹲在地上,抱着饿得昏睡欲死的小孩娃,仿佛她们或者小孩娃一动身子,就又会母子分离一般,于是都死死坐着不动,沉默得岁长月远,漫无边际。死静从她们眼前川流不息地过去,她们就如死在了一条没有声息的河水里。 
这样坐了一天。 
又坐了一天。 
第三天蓝百岁来了。 
日正中天,太阳把她们晒得焉如秋草,一动就要倒下时,蓝百岁抱着一捆谷草,谷草里卷了他的三女儿七十走过来。从谷草里耷拉下来的七十的一只小手,像根老死的黄瓜,那手里还抓着一把黄了的马齿野菜。到了那一片女人面前,蓝百岁站在人群外边瞅了,看见自己媳妇坐在一棵树下,身子倚在树上,怀里拦着小闺女三九,眼睛盯着树冠远处的一根细枝,一眨不眨,像了一双无光的盲眼。他从女人中间插足走到树下,把那一捆谷草放在女人面前,解开谷草的绳子,露出了七十那张青紫的肿脸和鼓一样的肚子。 
他说:“看看吧,七十也死啦。” 
蓝百岁的女人梅梅把目光从树枝上收回,木呆呆地落在三女儿的脸上肚上,却把小女儿三九搂得筋断骨裂,疼的哇哇哭将起来,还依旧地用力把她往紧处搂着,而她落在三闺女身上的目光,却依然是死鱼眼的白色,干涩涩的没有一滴泪水。三闺女是在前天来这儿和女人们一道呆坐之后,饿了两天,今儿乘大姐、二姐领着四十出门寻草挖菜,自己在家动手煮了一锅晒了半干的野菜,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豆子和盐,煮进锅里和菜掺在一起,那野菜就无比香甜起来,于是吃胀了肚子,就胀死在了锅台边上。蓝百岁回到家里,连她的手都冷成了冰寒,这也就用谷草卷着来了。 
他说:“村长说得对哩,聪明的还养不活,可怜那呆傻干啥。” 
她不理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拿手去摸三闺女的脸和身子。可当她的手指碰到三闺女身上的脸面时,手就僵在那脸上不再动了。 
蓝百岁看了看都把目光移在他三闺女脸上的女人们,红了眼圈却死死闸住没让泪在女人们面前掉下来,他说都回家去吧,不用恨司马笑笑哩,将心比心,我要当了村长,不定也会这样。他弯下腰去,把女人的手从七十脸上拿开,说七个闺女剩四个了,你再这么天天呆在这儿,怕四个也难保哩。然后他就把谷草重又捆上,把三闺女的尸体像扛一捆干草样扛在肩上,从那一片女人的脚下走将去了。 
女人的目光像推不动的石磨样咯咯吱吱地随他转动,看着他扛着那捆谷草往山梁上走过去,越走越远,就如一道魂儿飘进泥黄色的日光里,身后留下一线水煮菜的青味。就这个当儿,他的女人像冷丁儿醒了一样,把怀里的三九往地上一丢,朝她男人走去的方向跑进,到了胡同口上又猛地刹了脚步叫道:“她爹,你说啥儿,你是说七十也死了?” 
蓝百岁转过身子, 
“你看你,不是看见了嘛。” 
她又朝他那儿扑过去, 
“你卷的不是六十和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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