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者.纸上红颜》第20章


她面上已爬上皱纹,却挺直着脊背看他。
他忽然发现,她原有一双甚是璀璨的眼,杏仁模样。
她低叹一声,接了他酒碗,递上盅汤。
他忽然莫名感叹一句,“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她愣愣,忽然笑了,“夫君说得什么话,尝口妾身做得汤吧。”
他捧着那盅汤,忽觉得指尖温热。
他从未好好看过他的妻,从未。
心里一涩,端汤入口。
“甚好。”
她笑,一字一句,“那是自然。”
☆、雪莲花。诀别
紧接着,他猛得呕出一口血。
抬眼,她笑了。
杏眼冰凉。
“夫君。”
“这些年来,你对不住的。”
“又何止是我?”
他睁大眼,却说不出一句话。
血从唇边溢出,她的身影渐渐模糊。
她却仍在低语。
“知道么——我料你也不知,妾身闺名作怜。”
愿是希望得夫君家人怜惜才取得名字。
可惜可惜。
此生望君怜,何处不可怜啊!
□□入口,再醒时,已是黄泉路、三生石。
地府幽冥,他看着昙烟。
杏仁眼,寒墨发。
大红的衣,绵延不尽的三千繁华。
他说,“姑娘可能帮我寻到这个人?”
她不语,他又着急道,“同姑娘,有这么几分相像。”
“几分相像?”她笑道,“那是几分?”
“我问你,一眼倾城,眼里倾了几分城?杨柳翠衣,身姿约莫几分?高几分,瘦几分,灯光烛火美几分?”
“最后一问,你知她,知得几分?”
他一怔,昙烟又笑,“可怜可怜,何处不可怜呐。”
她撑起伞,伞柄的流苏坠着玛瑙,叮咚作响。
“听说贵夫人薛氏,闺名一个"怜"字?”
“是……她最后告知于我……我……”
他猛然睁大眼。
薛怜。
雪莲。
他愣住。
“我以为……我以为她是苗疆的女子。”
全明了了,全明了了。
若她真是苗疆人,又如何会用汉语告知自己名字。
当年那个小丫头,句句皆是,“你们汉人,你们汉人。”
那年元宵,灯火辉煌。
她的字句迷糊不清。
“雪莲。”
“雪莲。”
最后她冰凉的杏眼,冷冷看着他。
像无声的嗤笑。
薛怜,她知晓一切。
有着那样一双璀璨眸子的人,又怎会只是一个平常的大家闺秀。
她看透了他。
看透他虚假的迷恋,看透他无能的借口。
他爱边城的远山,却从不肯,结结实实走上去一步。
昙烟笑道,“江斯年,你恋慕的究竟是谁?”
是一个人、还是他得而不知,寻而不见的梦境?
她的笑像极怒放的昙,一层层舒卷开的,全是人间不当有的盛世颜色。红衣绵延,恰似一地桃花成泥。
“前世今生,你终究是一点不变。”
她低语,他却一怔。
昙烟笑,“你说,前世为何世,今生为谁生?”
她的唇边依旧是笑,那笑却从不肯攀岩到眉梢。
仿佛她的面皮已是画好的一页纸,乌发细眉,红唇杏眼,用笔细细描好,从此,再也改变不得。
万丈红尘,六道轮回。
终于成了一场浮光掠影,黄粱美梦。
她道,“我领你去寻她。”
江斯年怔怔,“多谢。”
“不用。”她笑,“就当作,是我前世欠下的。”
红尘温软,何时归来?
再见她时,她也已满头霜雪。
薛怜一身孝服,打理江家。
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他的故去,似乎分毫不曾牵连到她。
她赡养他双亲,又从旁支过继了儿子,撑起一支江家主脉。
这被他吃酒耍乐,糟蹋到不成样子的江家主脉。
他父母早已年迈,因着他的放纵不知减了多少寿数,此刻由着她伺候,逗弄着孙儿,精神反倒比他走前,好上了许多。
他忽的无端想起那句。
“你这生对不住的,又何止是我?”
他怔怔。
恍然间想起那些年幼的尘封往事。
江家栽了新竹,他父亲举着他笑,“年年可比这竹子还高了!”
他母亲荷包里里总是混着的糖,和香囊系在一同,剥一粒出来唇齿留香。
似乎更久远的岁月里,还有人在叹,“长情最是桃花。”
可软弱可欺的,却也最是桃花。
春风春雨,零落成泥。
终于等到夜里,她叫退了下人,更衣上床。
他同昙烟道,“就这时吧。”
昙烟颔首,指尖轻旋间,他被推出伞外。
“一句话,你只能说一句。”
她低语,像万载岁月绵延来的幽幽叹息。
薛怜原是背对他的,忽得一怔,回头看来。
他张张嘴,却不知当说上什么。
那是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眸,尽管边旁爬上了皱纹,也依旧璀璨。
良久,她忽然“哧哧”笑出声来。
“忍不住回来了?”
她说,“夫君。”
他愣愣,一步步上前,抚上她的眼。
她也不避,由着他冰冷的指尖划过。
“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不答,也不知该答什么。
她又笑一声,道,“我原先有个叔叔,他入赘了苗族,生了个女儿,你猜叫什么?”
“叫雪莲。雪莲花的雪莲。”
薛家大怒,将她叔叔赶出家中,摘了姓氏,除了名字。
但她叔叔却放不下,时常带了女儿来找她爹娘。
一个薛怜,一个雪莲。
凑在一同说说话,雪莲那时汉语说得不好,时常“雪莲雪莲”的念她姓名。
她就笑,“原来你是我,我便是你。”
学了雪莲,也这么嘻嘻哈哈的叫。
又哪里知道,天山上的雪莲,终究开不到这喧嚣红尘来。
待到时日大了,她终究学了汉家的规矩。
开始做含羞带怯的小女儿。
雪莲却依旧在苗家逍遥,踩着银铃的步子,迷倒多少苗家好儿郎。
她常来找她,带着苗家的衣,叫她出去玩耍。
她笑,“在汉家规矩里,抛头露面的闺女是嫁不出去的,我爹爹肯定不肯。”
雪莲眼珠滴溜溜地转,“既然伯伯不肯,那我偷你出去,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谁人年少不轻狂?
元宵节,她嘻嘻哈哈偷了她,满街灯火辉煌。
后来,后来她就看见了他。
青衫长袍,书生模样。
一身清冷竹香,睁着眼,像看到了盛世珍宝。
雪莲逗他,他却只盯着她。
“雪莲。”
她没敢说自己闺名,却鬼使神差报了幼时的玩笑话。
其实我们从一开始便是假的,到最后。
还分得清什么真真假假?
她不是苗家女子。
他,
也非她良人。
葱绿色的衣卷落一地杨柳飞絮。
大梦终醒。
她一身素净的白衣,浅笑着,端庄秀丽。
“你心心念念着旁人,妾身原先以为,是妾身扮作的苗女雪莲,可后来——”
她顿了顿,笑道,“妾身晓得,妾身都晓得。”
那一声声的诗词,那一卷卷的画纸。
君心寒若水,水中有明月。
那一双杏眼不是她的,甚至也不是“雪莲”的。那只是天边的远山,捞不起的水中月,摸不着的镜中花。
她叫不醒,推不动她装睡的夫君。
她是薛家长女,掌上明珠。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大家之子,谁人不傲?她不愿屈就于一个幻影,过她潦潦倒倒的一生。她要的良人,从不是这样一个醒不来的“周庄”。
是,她爱他,何尝不爱。
爱得当初肯主动提起自己的婚事。
爱得肯下嫁落魄的江家,替他照顾父母。
爱得亲手将自己数十载最美的年华,送与他凌迟。
她爱他的才情,爱他的灵气。
可他,却从不肯正眼看一看身边的人间。
“夫君,可曾觉得妾身心狠?”
她笑,看着自己芊芊十指。
“得不到,那就,不要了吧。”
一杯鸠酒,从此红尘黄泉两路人。
你不肯睁眼,那便永远闭上吧。
他怔怔。
远山连绵,边城暗冷。
她看着他,杏眼坦荡。
仿若喂他鸠酒的人不是她。
他死于她手。
可她这一生,何尝不是葬送在他身上。
妾念君心,空付多少年华?
昙烟立于一旁,红衣嫣然,冷眼旁观。
薛怜瞧不见她,只笑,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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