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梅》第25章


这声枪鸣,代表我的尘缘已了。从此以后,唯愿洗净凡心,坐定深山老林,不问世间情与苦,只颂般若波罗经。
心意已定,我直奔崇慧山随缘寺,要求拜见广昙大师。
不多时,广昙大师穿堂而出,口中说道:“阿梅施主,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我疾步上前,不等广昙大师询问,便将整个故事从头到尾向他述说了一遍。
广昙大师听我讲完,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叹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人生之苦今番你已尝遍了。”
我点头,说道:“善女子如今彻悟,已非红尘中人,求大师收我为徒。此生只愿长伴青灯古佛,别无他求。”
广昙大师目露迟疑,说道:“你当真已堪破红尘?”
“当真。红尘对我早已无可留恋。之所以选择不死,是死之前突然悟到这场悲剧根源所在。一下子灵台空明,心境澄澈,顿悟‘空’字之义。余生想要研读佛法,探解人世真义,望大师成全。”
“那你说说‘空’字何解?”
“健之曾与我讲过,《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当时不懂,如今方懂。‘投石打破沉潭月,窈窕杨柳慢摆风’这是色不异空;‘张长王矮李面赤,桃甜梅酸李子涩’这是空不异色。凡人费尽毕生心力,使尽计谋,追逐求取,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反而临终随业受报,枉受轮回之苦。”
广昙大师垂眉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你因为身世经历而悟到‘空’字,也是你与我佛的造化。我成全你便是。”
我心中一片欢喜:“大师可愿收我为徒,传我佛法?”
“你我男女有别,不能同处一寺修道。崇慧山后山有一‘了尘庵’。庵内住持源仪大师也是得道之人,你可愿随她修行?”
“愿听大师安排。”
第二天一早,广昙大师和他的徒弟虚舟大师引领我来到‘了尘庵’。一进庵里,就见到了一个六七十岁、宝相庄严的老尼姑。我料她就是源仪大师,便上前施礼。源仪大师打量了我一番,说道:“你年纪轻轻,便要出家,难道是因为人生遭了激变?”
“不是人生遭激变。我的一生为命运之绳所缚,无法挣脱。如今方悟爱恨无常,人生是苦,只有向佛才能得到解脱。”
广昙大师向源仪大师说明了缘由。源仪大师叹道:“既如此,我给你剃度便是。你跟我来。”
剃度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经过启白、请师、开导、请圣、辞谢、忏悔等仪式后,源仪大师手持净瓶离座,走到合掌长跪的我面前,将净瓶中的甘露水浇在手指上,又洒向我的头顶。连续三次后,将瓶子交给了一名侍者,接过另一名侍者手中的戒刀,对我说道:“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水灭,梵行增长。此乃旷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尔之侥幸。汝当愈加深信,生大欢喜”说完举刀为我剃发。我看到自己的头发一绺绺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已是青丝满地。耳畔听到源仪大师念谒道:“剔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念完佛谒,源仪大师停下剃刀,说道:“我已为汝消除头发,唯有顶髻。汝当谛审,决定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者,少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我今于大众之前问汝,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我答道:“决志出家,后无悔退。”
三问三答后,源仪大师重举戒刀,将我顶髻剃去。剃发完毕,我抖净残发,整理好衣服,求源仪大师赐我法名法号。源仪大师沉吟一阵,说道:“我赐你法名长风,法号妙如罢。”
剃发完毕,我站起身向庵内所有人答谢。虚舟大师走到我身边,说道:“如今你便不是阿梅,而是妙如了。从前往事,已与你无关。望你潜心修道,得成正果。”
我合什答道:“妙如谨记虚舟大师教诲。”
广昙大师见我剃发完毕,起身和虚舟大师离开了了尘庵。我望着二人的背影,心潮澎湃。忽听源仪大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今而后,你就是崇慧山了尘庵的妙如,不是阿梅。”
我转身施礼道::“是。刚才虚舟大师也说过了。”
“既然你已了却尘缘,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可知虚舟大师是谁?”
“弟子不知。”
“虚舟大师出家之前的俗名,叫做倪懋航。”
2
又是一年冬季来临。崇慧山下起了大雪。这一日我做完功课,又得到师父允许,走出了尘庵,一个人下山观雪。
大雪中的崇慧山如同一位清丽脱俗的仙女,满身的飘逸空灵之气。走在山道上,看到天地素净,心情也为之开阔。琼花满山,路雪软厚,一踩就是一支柔美的旋律。雪没停,一片片雪花从天空飘落,沾湿了我的帽子和衣裳。我撑开伞,雪花落到伞上,发出沙沙轻响,像是遥远的的梦音。
走过西山,走到东山,过了木桥,过了长亭,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悄然钻入我的鼻孔。我心神一荡,便随香味飘来的方向而行。几转之后,竟走到一座悬崖边。陡峭的悬崖已被冰雪覆盖,一枝红梅傲立崖边,寒风中绽蕊朵朵。那白雪一尘不染,白得像是隔世的眼泪;红梅璀璨夺目,红如生命的赞歌。白雪红梅,清极又艳极,真是天底下最绝妙的搭配。我停下脚步,失神地观赏,不知看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啊,好漂亮的梅花!”
我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位来孤崖赏梅的女子,却是很久不见的唐颖唐小姐。她比上次见到时要清瘦许多,眉宇间还抹上了一缕化不开的忧愁。她看到我,先是迷惑,旋即惊道:“你……你不是阿梅吗?你怎么会这身打扮?”
“阿弥陀佛”,我摇头道,“贫尼不是阿梅。贫尼是崇慧山了尘庵的妙如。”
唐颖仍是惊疑地望着我,忽然醒悟道:“你……原来你出家了。”
我微微点头:“正是。”
“唉……这又是何苦。”
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问道:“施主可还好?”
唐颖却露出哀婉的神态,说道:“并不算太好。”
我一怔,又听到她说道:“澜生……澜生他抛弃了我,一个人在美国找了个洋妞。”
“怎么会这样?”
“我们本来已经订了婚。后来我送他去美国念计算机博士,谁知道……谁知道他去了那边,竟然和一家计算机公司总裁的女儿混上了。我从我在美国的同学那里得到这个消息,跑去质问,他才告诉我实情。”说完她的眼眶已有泪水晃动。
我叹息不已。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去找他?”
“不会的。他既已负我,我便永远不要再见他。”
“阿弥陀佛。这样也好。”
“阿梅,你可还有敏之他们的消息?我觉得自己太对不住他了。我想要亲口跟他说对不起。”唐颖流下泪来。
“何必呢。缘聚缘散,自有天定,且莫强求。何况……何况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不光是敏之,倪家所有人的情况我都不清楚。直到一年后下山云游时才听到倪氏被倪懋航的亲戚控了股的消息。倪太太得了精神病,送去了疗养院。敏之、思思、阿明消息全无,以后也再没见过。关于蕴之倒是听到了不少传闻。有说他每日出入声色场所,酗酒狎妓以度日的,有说他走私毒品被抓了的,还有说在少林寺看到他出家的,也不知哪一个是准。总之,所有人都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连阿梅,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阿梅……不,妙如,你难道就打算在尼姑庵里过一辈子吗?”
“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唉……我们都是苦命人。为了爱,一辈子都要伤心。”
我叹道:“我佛有所谓爱别离苦。只有离于爱者,才能无忧无怖。”
“什么是爱别离苦?”
“以执我故,爱你恨他。恨则厌见,爱则难离,死别固伤,生离尤苦。恐其病恼,愿长相聚,一朝永诀,欲见无期,是为爱别离苦。”
我见她低头思考,便说道:“我先回去了。以后有缘再见。”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踏上来时的道路。走了十几步,又拧回腰,看到她静立于崖边,目光胶着在那枝披雪的红梅上,脸色凝重,睫毛宁静地垂放着,似乎还在回味我刚才的话。风吹过,梅花曼然摇晃,仿佛一位幽寂的女子在低诉一个古老的故事。天空中的雪,渐渐地是下大了。

楔子
庄重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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