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缘》第2章


话音刚落,瑞康堂里就响起掌柜愤怒的吼声:“田二你死哪儿去了!我这才一刻上茅厕的功夫……”
☆、梅老汉
白飞白回到四方村之前,照例要去探望梅老汉。
方圆十里,靠近四方村的地界,随处可见荒废的农田。这里原先还有些世代耕作的农家,打从四方村闹出了瘟疫,便搬的搬,迁的迁,原本是一场大丰收的稻田,眼看着就要沦落为田鼠过冬的口粮。只有梅老汉留了下来。
梅老汉已达九十高龄,这在富贵人家里,早已儿孙绕膝。应是每日睡在安乐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睁眼闭眼流着口水不知年月的那种,被后辈们当成祥瑞,一天三炷香地供着;即使不幸咽了气,那也是得大摆三天三夜流水酒席的喜丧,棺材里摆满金银财宝,陵墓也得请个风水道士选个上好宝地。无奈,翻开老头子家那本现今用来垫桌角的泛黄的族谱,梅老汉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于是梅老汉日日蹬着破草鞋、勒紧裤腰带,扛着一把跟他一样高寿的锄头,驼着背,去耕耘他的一亩三分地。
祖祖辈辈都当了大半辈子的庄稼人,几百年的岁月沉淀下来,纵然梅老汉胸无点墨、日日耕田,肚子里的野史趣闻倒是装得挺多。乡间的后生们没少听他坐在田垄边闲嗑叨:什么战国时期的兵荒马乱、什么崇德年间下的那场冰雹砸死了多少庄稼、什么他八岁那年村里出现的黄鼠狼精……件件桩桩,在梅老汉嘴里像爆炒后的栗子,唇齿留香。
乡人们有时也纳闷:梅老汉家几代人,竟没半个在仕途商道上动脑筋的子孙。一脉相承下来的,无非是这种渗透进骨子里的安分守己;祖辈们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和那些比梅老汉更加老旧得掉牙的故事。
土地一年一年得播种、耕作、丰收,那些故事也总在午饭闲暇十分勾起劳作汉子们的阵阵哄笑。日落之后,劳碌了一天的年轻后生各自回家倦怠在有妻有儿的被窝里,梅老汉还蹲在空无一人的田垄上,看暮色散尽、倦鸟回巢,才扛起锄头回那个家徒四壁、冷冷清清的农舍。
日子,一直这么过。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梅老汉认命了大半辈子的日子,在瘟疫出现后,终于也轮不到他安分地守着了。在邻居们陆陆续续搬迁的时候,梅老汉还是那副陈词滥调:“想当年明德皇帝的兵马打过来的时候,大家也着慌,过了也不见有甚事……”大字不识的梅老汉,想用他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说服众人坚守田园,往日被他的趣闻逗得挺不起腰杆的乡民们此番却不买账。“保命要紧啊!”相熟了半辈子的老李背着行李、携着一家子老小挤上了牛车,临走苦口婆心地劝解梅老汉:“到哪儿不是过日子呢?那几亩祖上的田地哪儿比性命要紧!”
梅老汉就这么看着老李一家子赶着快要被压塌的牛车,消失在青葱的绿野。他也就这么看着一家家的邻居也挤上牛车或是雇来的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动,直把青葱的小径转成了铺满落叶的田园道。梅老汉的背都比以前驼了几分,还是不肯走。
村里最后一户人家离开时,几个后生晚辈都围着他劝。梅老汉只一声不响地听着。几个后生说到口干,老头子默然半晌,长满老茧的手在锄头柄上摩挲了会儿,笑着摆手:“不走啦。都活了大半辈子,还走什么呢?不走啦!”
最后的这拨人,犹自望着故土撒了几滴泪。熟悉的车辕转动声响起时,梅老汉背着双手,佝偻的身影行走在田埂上,渐行渐远。
梅老汉的那片田是仅剩的收割地齐齐整整的庄稼地,十分好认。白飞白走过田埂,在那间像快要倒塌的农舍四周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在田地里找到的他。
梅老汉正闷声不响地蹲在别人的田垄上,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浑浊的双眼依然焦灼地望着那几亩无人收割的金黄金黄的稻田:“多好的谷子,可惜了……”
白飞白其实盼着远远看一眼梅老汉依然体态康健便走,他不愿见到憔悴、寂寞以及失望。然而,梅老汉的眼角捉到白飞白的一抹衣角,便关节僵硬似的直起身,弓着腰迎过来,开口照旧是四方村每日都有人问的问题:“镇上有郎中过来帮忙了么?官府派人来了没有?”
望着那浑浊中闪着殷切期盼的双眼,白飞白终于明白,无论是身为大夫还是身为人,此时的一切,都无从闪躲:“不曾。”
“罢了,”梅老汉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祖宗的祖训,该听的……”
远方的风拂过暮色下的大地,霎那间金色的稻浪此起彼伏,壮丽如天上金灿灿的晚霞,梅老汉就在这他看了一辈子的风景里叹息了两声:“我老汉是个粗人,白活了这些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没儿没女的。我只盼着,什么时候两腿一蹬见了阎王,白大夫能告诉山上的主持师父一声,给我老汉念个经文超度,到了地底下,老汉我没脸见爹娘啊……”
日暮低垂,梅老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偶尔有“咯吱、咯吱”的响动,想是几只田鼠,又在啃谁家的稻子了吧。
☆、花半夏
夕阳西下。秋日以来少见的彩霞,如织锦般铺了半边天,淬火流云,分外夺目。暮色下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当余晖洒向一座不起眼的小小山丘时,山头上也出现了一只不起眼的手。
在莽莽荒原中逃亡了整整一天的花半夏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山头,便无力地坐了下去,筋疲力尽,气喘如牛。她的头发乱得像个鸡棚,脸上也糊着泥巴煤灰,搭上一身半旧不新的宽松衣裳,再衬上灰黑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了洞的鞋,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男女莫辨的障眼法的效果。
抹开额头上的一层薄汗,她捂着震得擂鼓响的心口举目四望,心里对西天诸佛叩了一万个响头,只求别让她露宿荒野。
不远处,依稀可见错落有致的几间农舍,如黑白棋子散落于山林之间,一条白河银蛇般贯穿其中。那里似乎,是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花半夏顿时喜上眉梢: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帮我一把!
处于亢奋状态的花半夏费劲地爬起来,重整旗鼓似的拍了拍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双腿,如同一个在沙漠中垂死的流浪汉,激动地奔向了自己心目中的绿洲。
日头缓缓沉入黑暗的山那边,暮色渐渐消隐。
前一刻还像一头饥渴的饿狼般狂奔的花半夏,此时皱着眉头杵在村口,当起了沉默的小羊羔。她许久都没有往前迈出半步。离家这么久,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每当暮色四合,桃花村里炊烟袅袅、倦鸟回巢的景象。
而这座村庄……她仰起脸,寂寂无声,毫无人气,阴森森的倒有种棺材铺的氛围。花半夏徘徊了一阵子,环顾空旷的四野,又望望黯淡下来的天际,在心里思忖着再找到这样一个落脚地方还得走多远的路。
得出悲剧性结论的花半夏挣扎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寂寂的村口。
空无一人的村口,只剩下一块立在那儿遭受了多年风霜雨打的石碑,上面雕刻着三个血淋林的大字:四方村。
花半夏竭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尽管从小到大,自己的某些直觉都非常准确。但越往前走,弥漫在她心间的那股不安感也愈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行走在阴森的黄泉,偶尔踩到枯枝落叶,“噼、啪”的声音都响在心头。借着昏暗的天光,四处可见无人耕作的农田和菜地。炊烟没有升起,灯火也迟迟没有点亮,脚边接连窜过几只肥硕得惊人的田鼠,血红血红的眼和“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都似乎是想在她那双破烂的鞋上再啃上几个洞。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停了下来。她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什么东西发酸腐烂的恶臭。
冷冷一阵阴风从当口吹来,刀斧似的劈开她尘封已久的记忆:当年桃花村里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的王瞎子,他的小屋里弥漫的,也是这么一股腐烂的酸味……那是死尸的味道。
凉}的寒意沿着脊背一路攀升,花半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毫无征兆地——“你……”磨砂似的嗓音自她脑后勺处响起,无异于在她耳边打了个焦雷。
花半夏猛地回头,这一回头,惊得她连退几步,魂都飞上了天,躲在月亮后头瑟瑟发抖:眼前立着一个黑黢黢的瘦汉,蓬头垢面,尖锥子似的脸,幽幽一双鬼火般的眼睛阴森森地瞪着她,仿佛是刚从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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