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如初》第4章


柜台后的老者行了出来,伸手递上一只鼓囊囊的钱袋。
“走吧!”老人慈祥地拍拍蕊初的头,“该来的总要来,要去的留不住。那个年轻人对你很用心,你该回去。留在这里你想不通,也得不到,没意义。廉叔这店生意不好,总还开得下去。叔会一直开着,但希望咱小蕊不用再回来!”
蕊初喉头哽咽了好久,终于挤出一声:“嗳!”
这一次,谷奕人终于带走了蕊初。
带她回她的家去!
☆、【继、宋香衣的场合】
宋香衣又坐在书案前临字帖。
她的字已经练得很好了,小楷娟秀,行笔宛若涧水绕山行,迤逦温柔又明快坚决。
初见她字迹的人或许很难想象,这名该属大家闺秀的女子直长到十四岁上,才得一个外人教习,颤巍巍捉笔写下第一篇诗文。诗名她依旧清晰记得,乐府诗《长歌行》,非首非尾,独独选了那两句: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写完了,香衣蓦停笔,仰起脸来忐忑地问:“蕊姐姐会走吗?”
曹蕊初不轻不重地笑笑:“也许会也许不会。说到底,我其实并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香衣有些高兴又觉得难过,猝不及防一把将蕊初搂住,依依恳求:“姐姐别走!香衣的家,就是姐姐的家。”
手中未及搁下的毫笔墨渍乱甩,溅了蕊初一身,也污了她两袖。彼此调笑着,心里都是开心的。
三年里,香衣从没想过蕊初真的会走。更没想到,是大哥亲自将她逐出门去。
然而谁又能信大哥是真心的?就连蕊初都不信。她离开时不哭不闹,眼底浮着凄凉,遗憾地与大哥说:“你心里,我终究只可同富贵,不得共患难。宋己锐,你真自私呐!”
可香衣觉得大哥一点儿都不自私。甚至于他太过无私,只将自己看作是这老宅的一缕镇魂,一生都为其束缚禁锢,情感可以牺牲,自己这身躯壳皮囊亦无所惜。
三岁失亲,香衣的印象中爹娘的样子实在很淡很模糊。记事起生活中全部的记忆就是两位哥哥,再有老管家父子。另外,便是这所失而复得的高门大宅。
那年孝犹在身,破府搜财,三兄妹由老管家领着站在朱漆大门外,无可奈何地目睹债主们将这家中的一应物什,便是后厨一只糖罐都拿去,仿佛糟了贼匪洗劫一般变得空落落的故园却仍不得还,叫一根玄铁链子穿起了门环落了锁。白漆赫然在门上涂抹扎眼的“押”字,明明白白地昭示它已易主。
其时,被摘下的门匾歪歪斜斜躺在宋箴脚边。他仅无悲无嗔地低头掠一眼其上的“宋”字,还将怀中啼哭不已的香衣往上托了托,在她耳畔柔声安抚:“乖,不怕!我们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
奇怪,同是三岁,别的事都淡忘,唯有那一幕,唯有大哥的承诺,香衣总是记得。
尝喟然,家门担在肩,似无可厚非。可时年大哥也只十二岁,岂非也是孩子?
小孩子对小孩子说承诺,无论如何都显得悲怆!
可是五年后,一家人真的回来了。
依旧是三兄妹并肩立在朱漆剥落的大门外,老管家许昂狠狠将锈蚀的锁扣砸碎,取下封门的链条,双手庄重地推开门扉。枢合低哑地隆隆声里,香衣依在大哥身畔激动地想,大哥说什么都一定会做到。头顶一片天,大哥是擎天的柱子,不会倒的。
那时候她尚未自流言蜚语中听得许多真相。大哥自己不会来说,相亲相爱的人,谁又肯说?
所以当名义上的嫂嫂进门时,香衣还天真地以为长嫂如母,她隆起的腹中是宋家的希望,是大哥的血脉,自己的又一个亲人。
直到孩子死胎落地,大嫂也同时故去,香衣抱着许稔哥哥伤心哭了许久,却发现二哥不难过,大哥更不难过。整个家里头,仿佛只有她在哀悼。
性格从来不似二哥宋笺那样跋扈,因此听见冷言冷语里说大哥为财失气节,便宜爹也做,抢着当龟公,她气得很,但不敢问。
又听说产门是鬼门,一脚在阳一脚踏阴,有命无财,有财无命,官司得找阎罗王打,实在巧妙。香衣将信将疑,仍是不敢问,却不自觉地对大哥生出了畏惧。
只是碰巧里听见二哥同许稔哥哥发泄怒气,言辞间将大嫂母家的温州蚕商孔氏贬得一文不值。养女不教、内宅不睦、家风阴诡、草菅人命、借刀杀人,这许多的词香衣不会写可都懂,便觉得大嫂可怜,大哥比她还可怜。
返身跑去寻到大哥,还同儿时一般搂着抱着,挂在他脖子上不肯下来。
宋箴初初以为她如常撒个娇,见她总不说话,哄也不放手,渐渐地,就明白了。
“安安想听故事吗?”
香衣摇摇头。
编撰的童话将俗世粉饰得太过美好,善恶分明,正义必胜,以前香衣会信,如今却不会了。她依然喜欢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会感动或唏嘘,她只是不再需要新的故事,不想逼大哥亲口讲他的故事。
因为香衣已会分辨谎言与真实。
如果注定是避重就轻的讪语,听故事的人不会高兴,讲故事的人不会释怀。
装不知,装不知他人已知,这样的幸福和乐也许显得虚假,可香衣愿意,家里人都愿意,一直装着幸福下去。
无论如何,一家人还在一起,香衣心里大哥始终是清白磊落的。风里的话,她不理。
遗憾世事催逼,终究是变了。人变了,心变了,家变了。
香衣知道,二哥宋笺并非真心耽于骄奢淫逸的颓靡,就像自己安于生活,扮乖扮顺从,只当一只不学无术身无长物的金丝雀,状似心安理得地被圈养着。二者心思,殊途同归,全都不过想大哥开心,以为这样他就开心。
曾经捏着歪歪斜斜画下的名字炫耀着拿去给大哥看,还央他聘位先生回来。大哥将字纸捏在指间瞥了眼,随手在案头搁下,抱起香衣在腿上,下颚抵着她颅顶,漫不经心道:“学会了以后呢?安安要做什么?”
香衣顿了顿,嘟起小嘴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体贴地说:“帮大哥记账本。”
“这种事阿稔就能做。”
“草拟契书。”
“这些阿稔也会。”
“赋诗作对。”
“有什么用?”
香衣又想了想,除非吟得好流芳百世,这项技能对宋家的生意的确没什么用。
可是——
“念了书能懂许多道理。”
“道理是活明白的,不是看书学的。经一事长一智,生活永远在时间里,而不在纸上。看它作甚?荒废!”
香衣很沮丧:“安安整天吃喝玩乐,更荒废!”
“快乐就是活着的本质啊!”
“啊?”
仰起的视界颠三倒四,大哥仿佛是在笑着,嘴角边的弧度自然,看起来没有矫饰。
“安安觉得生而为人,最重要是什么?”
香衣眨眨眼,说:“实现理想!”
“为什么要实现它?”
“因为会开心。”
“实现以后呢?”
“去实现下一个。”
“那安安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香衣被问住了。她实在没有仔细想过未来的抱负,自言荒废的时光里果然就是吃喝玩乐,从未思考过成长,没有捋清过责任。
大哥冷不防问起,香衣十分不愿承认自己连理想的命题都荒废了,于是随口说:“安安要活到一百岁。”
宋箴眸光沉静:“一百岁以后呢?不活了?”
香衣愣住。
宋箴将她抱稳些,提笔蘸墨,在她那张涂鸦过的纸上写一个“百”字,告诉她:“一百减一便成白,这一笔横亘顶端就像道深壑,跨过去的才叫圆满。那坠落下来的人呢?此生是否就算白活,白争,白白想了?”
香衣不知道。
“即便活过一百,活两百,人总要入土的。世上本没有长生不死,帝王求万岁,哪朝又得御江山千载?我们从出生那刻起就在向着死亡的终点前进了,活一天,少一天。唯有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公平的。”
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墨字,香衣突然感觉到愤怒,继而悲伤,双手揉起纸页团成小球,想扔,又展开来,撕得粉碎。
“大哥不会死的!”
固执地说幼稚可笑的话,宋箴自然明白,她只是怕。
“大哥会死。不止我,小笺、阿稔、昂叔,最后就连安安也都会死的。早早晚晚,来来回回,去旧迎新,好比这一年年的四季。想通了,其实一点儿不可怕。”
“我不!就不!大哥不死!”
香衣扭过身抱住大哥,嚎啕大哭。
并非没有经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