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如初》第5章


“我不!就不!大哥不死!”
香衣扭过身抱住大哥,嚎啕大哭。
并非没有经历过死别,爹娘的离世叫她过早理解了阴阳有界,却未体会出思念。回忆太单薄,不够回味与不舍。可大哥不一样,这个家里还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不一样,都已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香衣爱他们,见不到会想他们,长大以后还会心疼他们。所以她不要死别,无法死别!
——眼泪无声落在纸上,一笔墨晕,暧昧了字心。
外间侍婢轻唤,黯然告诉:“方才绿萝丫头去为大公子送药,说是,早间的餐饮放在桌上,一口没动的样子。三小姐,小的们——”
“知道了!”香衣背着身,脸颊上挂着泪,话音却能沉定,“关照伙房的厨子大娘,大哥脾胃不好吃得少,饭菜还是免了,另做几样点心,炖盅菜羹粥吧!大家尽心做事,二哥与我都是清楚的,勿要自责,更不必自危。”
侍婢欠身一礼,还自去了。
房中倏静,心思却空,渺渺茫茫的视线里满满的全是过往。诗文赋情,落墨纸上,如何摩挲却总生不出暖意。纸是凉的,墨是凉的,心亦寒凉。
“蕊姐姐呀,你在哪儿呢?”
嗫嚅声里唤亲故,复垂泪,一嘤啼一破碎,颗颗跌落在襟上。
不意,肩头一沉,继而生出温热。
不必回头确认,香衣自晓得身后所站何人。纤手缓缓覆上他手背,脸颊依依枕了上去。
如斯脉脉相拥许久,香衣还道:“阿稔哥纾遗拢 
许稔无言,只扶在她肩上的双手紧了紧,继而俯身,将她牢牢圈住。
“大哥会好吗?”
“己锐,一定能撑过去的!”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许稔结舌,又默。香衣猛回身双臂用力环住他腰际,凄凉泣语:“我真想蕊姐姐呀!想她回来,我们还同半年前一样,一家人开开心心的。阿稔哥哥,我们去把蕊姐姐接回来好不好?”
“这——”
“不要瞒我了!你知道蕊姐姐在哪里的对不对?大哥也知道的。不然那天他不会交代那样的话。”
“可曹姑娘回来了又能怎样?你以为己锐就不想去接她么?”
“大哥想,但是他不敢,不舍得!”
“既然明白,何苦——”
“因为蕊姐姐要伤心的呀!”香衣的情绪溃了堤,几成嘶喊,“我不要大哥死!也不要大哥和蕊姐姐分开。他们那么好,那么好……万一大哥……蕊姐姐该怎么办呐?见不到大哥最后一面,她要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知道!”许稔眼圈已红,泪在堆积,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几声嘶哑的低语,重复呢喃着,“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屋外廊下,隔着门扇,内中人在难解中自困,收听者在遗憾中自愤。
一双拳藏于袖下狠狠攥紧,指关节在咯吱□□中渐渐泛白。遽然转身飞奔而去,中厅里召集一干杂役小厮,肃然下令。
“我不管大哥和阿稔交代过你们什么,告诉我曹姑娘的下落,首告者赏银百两!”
大利在前,如何不心动?奈何不知者有心无力,知情者心怯,暗自相觑,不敢妄动。
胶着间,忽来一声邪邪的戏谑彻底断了这些人的财路。
“啊呀呀,探知的就能得银百两,那要是亲自把人给你领回来了,该赏多少呀?”
宋笺与蕊初素来不和,唯有一件事他们的立场出奇一致,那就是:谷奕人这货就是个讨人嫌的臭痞子!
他见谷奕人从来都是白眼冷面,譬如见仇人。
本待张嘴再反讥两句,冷不防瞧见他身后相随之人,宋笺登时双眼圆睁,面上的神情说不好是喜或悲。
“喂,喂喂——”谷奕人故意挡在他身前,挥舞着手不许他看,“我们小蕊可是有主的,莫看了!眼珠子掉了,淌口水了!”
“你那臭嘴就不能说句好话?”蕊初走上来拿足跟狠狠跺了下谷奕人脚背,无视他刻意的龇牙咧嘴,迎着宋笺浅浅一笑,“好久不见了,宋二公子!或者,小女该改口,尊一声宋老板了吧!”
宋笺牵唇苦笑:“曹蕊初,你还是回来了。”
“听宋老板的意思,不欢迎?”
“嘁,我欢不欢迎你重要吗?横竖这家里头有的是人欢喜你,乐见你。”
“那里头肯定不包括你。”
“我欢喜你,你能嫁我?”
“我肯嫁,你愿娶?”
“啧,几个意思?勾搭了大哥,还要来惦记小叔子不成?”
“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是你先挑的话头,怎赖我有野心?”
“我——”
“停!”谷奕人单臂一展拦在二人中间,“你俩上辈子有仇啊?见面就掐,那男婚女嫁的事岂是随便拿来玩笑斗嘴的?要是一方当了真,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俩还做不做人?”
宋笺蛮横撩开谷奕人的手,毫不客气道:“做不做人都是我们的家事,要你个外人多什么嘴?我还没问你呢!请你了吗?上我家来干嘛?”
谷奕人没脸没皮,胳膊轻佻地搭上蕊初肩头,半似挑衅道:“来送礼啊!”
宋笺一把拽他过来:“你他妈放尊重点儿!曹蕊初是有主了,可不是你这主。朋友妻不可欺,动我哥的人,你也配?!”
谷奕人怪笑:“嘿嘿,你哥气一断,配不配的,恐怕也由不得你说了算吧!”
“王八蛋!”宋笺瞬时血冲脑顶,目龇欲裂,拽住谷奕人前襟咬牙恨道,“敢咒大哥,我杀了你!”
说着,举拳要打。
蕊初正想拦,冷不防眼前人影一晃,从旁斜插,一手格住了宋笺的拳头不让落下来,另另手按在他揪着谷奕人的手腕上催力一拧。宋笺顿觉臂力懈怠,指间一松,不受控制地放开了谷奕人。
小子横眉怒斥:“阿稔你哪头儿的呀?”
许稔犹是抓着宋笺不放,偏头直看向蕊初,眸光深且重。
“小蕊,你,回来啦?”
蕊初安之若素:“嗯,回来了!”
“是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也觉着好呢!正赶上许大哥与安安的喜酒。”
望着蕊初真诚的笑容,许稔心头五味杂陈,有千言万语欲诉,却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是时,不远处廊檐下骤来一声惊唤:“蕊姐姐!!”
一袭水蓝色的身影不由分说飞扑进蕊初怀中,蹭着捻着,笑两声,终于哭了。
“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呜啊——”
熟悉的相拥与哭诉,仿佛离别那日切切相送。当时只能道珍重,此刻无言话真心。一场骗不过任何人的谎言,就连蕊初自己都是帮助圆谎的从犯,谁都委屈,何必再去心知肚明里字字分晓?
“对不起,安安,我还是回来了!”
听这人自嘲着说抱歉,香衣只是摇头,泪颜祈问:“不走了,再不走了,好不好?”
蕊初指腹柔柔揩去她眼角的泪痕,笑了,又落泪了。
“不走!这辈子,谁也别想叫我走开!”
香衣亦笑,明白家还在,团圆了。
☆、【再、两人的场合】
分别的半年时间里,蕊初无数次预想过自己将以何种方式回到宋家,主动或依从,无一例外,都一定要挽着宋箴的手,一道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如今她人在门内,手中空寂,心头失落,不争气地想念当时被迫离去时深烙眼底的一方背影。纵使决绝,聊胜于无!
讪讪而笑,自知一段情,注定有一方会付出多一些。而蕊初甘之如饴!
世人爱云近乡情怯,步步去向宋箴的厢房,蕊初走得稳当从容,足下无退却,一念顾往昔。
情意从头,始于一场江南的秋雨。孤女无依,界亭容身,避一避这雨,掸落一身漂泊的风尘。听雨惹愁,望天嗟叹,自怜了身世,蕊初不禁苦笑,索性将野地凉亭权作自家,包袱里摸一枚香梨,就着檐下如注的水帘洗净,悠闲地吃果赏雨,自找快乐起来。
恍惚听闻车马声急,不刻驰到亭前,住马停车,前后数人不由分说鱼贯奔进来,亭内立时显得拥挤。观来人倒是蓑衣雨伞皆备,无奈雨势太猛难以识清前路,天空隐隐还有沉闷的雷声滚过,安全起见总是停车躲雨更加保险。
出门在外有太多的萍水相逢,因念际遇相似,蕊初便想先将自己胡乱摊在石桌上吹干的行李收一收,与人方便。但听得耳畔“唰”的一声,未及反应竟叫雨水甩了一身,下意识偏头看去,见是众人里一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旁若无人大力挥甩着湿哒哒的雨伞。
蕊初如何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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