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芳坐消歇》第61章


临晚两人隔着薄衾相拥而眠,皇帝扳过她的肩头翻进自己怀里,抚着她的肩线道:“往后晚上有空,朕都来你这里。”见她阖着眼皮不应声,指头一路往下滑去,支起一臂斜靠着轻笑道:“朕知道你没睡着,再装,朕就不客气了。”
那双眼睛扑扇着睁开了,月明星光盛在里头化成一只只流萤,浅浅游动着,她挣开他的手嗔道:“你敢!”
皇帝挠她肋子上的痒痒肉,嘴角吊成一弯月牙,“你瞧朕敢是不敢。”
盛苡笑得直喘,溪流淙淙的声儿,如鸣佩环。小六子趴在窗户台下,回过头挥着袖子叫张德敬:“你赶紧过来听听!”
张德敬插着袖子对月低吟,“花好月圆夜,意境到了,只是可惜了,那事儿啊,它不是这么乐的。更别提贞主儿还来着月信儿,六爷侍奉圣驾为时短矣,终究还是太年轻啊。”
小六子讪讪收袖,跟他并肩抬起头,月亮胖大胖大的,低头瞟一眼月下人双影,猫踩尾巴似的,一下蹦出老远。
盛苡笑得不成模样儿,噎着嗓子讨饶才被他放开手,拭去眼尾笑出的眼泪,抬头是他月下朦胧的面容,敷着夜脂光华,嘴角含着月露,几乎扩到耳根子,她头一回见他这么放肆的笑。
她搂住他的脖颈,亲昵地蹭着他的额头,瞳仁儿里叩着两轮圆月,悄声儿道:“万岁爷,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皇帝的嘴角逐渐扭曲了,笑得溃不成军,拆开她的胳膊,挪到一旁,面朝下接连做着俯卧,月光淋在结实坚/挺的身板儿上,沿着脊梁骨儿勾勒出一道绵延的赤峰。
盛苡隔着指头缝儿不大敢瞧他袒露的前躯,仓皇问道:“您这干嘛呢?以往着觉前也都这么做吗?奴才觉着这习惯挺累人的……”说着自言自语地别过头喃喃:“……是,您是万岁爷,自然跟别人不同的……”
皇帝僵下动作闭上眼,深深吐呐了几口,心头的激浪来回颠簸了几个来回,终归于风平浪静,月明高升,花影丛丛也跟着沉寂下来静止不动。
回过头,她眯着眼,半条魂儿已经踏入了太虚道貌,他狠下心把她晃醒,拥着她浅浅地摇,“怎么这么没良心,朕为你苦苦熬着,你倒好,丢下朕,一个人做梦去了,尧尧,别睡了,你陪朕说说话。”
深宫寂寞,都道他无情,不理娇娥妃子怨,谁又能体会他的孤寂,前朝是臣工们得了理儿就不饶人的试探索取,后宫是嫔妃们为了吃穿用度,家门脸面的拉拢,唯有她吃了他的算计,却还能一门心思简单为他用情。
遇到她之前,多少个清冷的夜晚,他举头望明月,低头疯成魔,竟生出羽化成仙,奔往月宫寻嫦娥作伴儿的鬼怪念头,眼下女仙下凡,半裹半露折在他身侧,使他这么轻易地就囊括了八荒四合。
她婉转撑开眼,轻嗯了声儿道:“万岁爷您说,奴才听着。”
皇帝吻吻她的眉心道:“你说,朕听着,说说尧尧小时候的故事罢,朕想听。”
盛苡一下来了劲头,翻身趴在他的胸窝里翻着眼皮想了想,猛得一点头笑道:“奴才想起一事儿,可有趣儿了,大概是奴才五岁那年……”
她目光投向窗外与朗朗的月光交织,“……兵部的一位大人入宫,走到乾清门,被门上的一名侍卫拦了下来,说是要盘查牙牌,那大人没被瞧在眼里,积了满肚子的脾气,就跟那侍卫俩人杠上了,说是落家里了没带,”说着笑了下了,“那侍卫个儿不高,脾气挺冲,回值庐里搬了只脚凳,立上头接着跟那大人辩理儿,说起这脚凳,里头有个典故,正是奴才父亲为了预防各衙各部大人们进宫时气焰太嚣张,专门为各门上的侍卫处设的,甭管你是三公九卿还是黄带子王公,咱们进门呐,只认牌子,官位儿上压不过你,个儿头上不能输!”
她卖了个关子问:“万岁爷猜猜后头发生什么了?”
皇帝垂眼一根一根捋过她的手指头,拉出一抹浅笑,接了她的岔儿道:“……后来俩人就打起来了,那侍卫个儿不高,岁数也轻,拳脚功夫却顶顶好,一出手就把那大人一身五花肥肉掀翻了,事后建贞帝非但没怪罪那侍卫,反而夸他“有勇”,不过贬他“无谋”。”
她怔住,嘴角的笑僵掉了,渐渐收回眼里的月光,翻过身不做声,原来是他,当真无谋吗?蛰伏五年,一举得天下,建贞失算,褒贬都成了笑话,好大的讽刺。
皇帝低声一叹,从背后搂紧她问:“尧尧那时候在哪里?”
她默了阵儿道:“乾清门内,他们打起来,奴才就被保母发现带走了,他赢,是后来听人讲的。”
一个回身就能看到的距离,他错过了,蹉跎了整整十年才又找见她。
“尧尧,朕若能提早跟你认识多好。”
她抖了下肩头,轻哂道:“奴才不敢那么想,那样奴才只会更恨您。”
皇帝被她的话戳得心凉,却无法反驳,夺取大祁是必然之举,俩人若提前成了老熟人,昔日兵戈相见,这会儿还能相互走动吗?横竖早晚都不对时辰,俩人知遇不逢时,注定是一场尴尬。
月雾迷乱,两人的体温相依,却无法温暖对方。
半晌皇帝调过她的肩,紧紧拥她入怀,心口吃着她的泪,含着一肚子苦水儿问:“去见过皇贵妃了?跟她们处的怎么样?你甭理会她们的颜色,往后该丢脸子丢脸子,该骂就骂,咱不怕,有朕给你撑腰。”
后宫里的嫔妃们闲着就爱抱团儿,皇帝是怕她们欺生,她受人欺负。
她含含糊糊地道无事,闷头扎进他的怀里嗫嚅道:“奴才累了,万岁爷也早歇着罢。”
盛苡昏昏沉沉睡了一夜,早起时身边的薄衾失了温度,人已经不在了,窗外的天光浅薄覆在脸上,她缓缓阖上眼,迷离璀璨跳跃在眸前,似她的前途,模糊看不清。
☆、达南苑
日子不急不躁地过,正如盛苡眼下的心境,来顺儿觉着她眉间老有撵不走的愁意,总用那么一句话劝她:“主子圣眷不衰,您就乐乐呵呵过罢。”
她总用那么一句话回击,“我还是喜欢御前,不是老这么闲着。”
来顺儿压紧她脑后的燕尾,瞧着镜中的宫妆丽人道:“您得知道变通,眼下御前的职位用不着您操心了,上回是日子不赶巧,这趟随扈南苑,您若能怀上小主子,咱们宫里就有得闹了,您也不会觉着日子过得闲了。”
盛苡眉棱上突突急跳,低头绞着帕子道:“要你胡说!那有什么好?净是累赘。”
真有那么一天事情就难办了,她叛国叛亲累下的业障,她自个儿承担,她死了,恩怨就了断了,若怀上跟他的孩子,他们两个氏就永远纠葛不清了,这不是造孽么。
来顺儿只当她是害羞,看她主子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模样儿,难怪说出这样不谙天伦的傻话,努努嘴儿道:“这会子您这么说,等到那日,您就没得嘴硬了,只拿宝贝似的疼呐。”
盛苡胸口发闷,看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忙起身向外走,“咱们得快些,没得误了出行的时辰。”
钦天监把南巡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二,盛苡匆匆赶往宁寿宫辞行。
太后很和蔼地把她叫近,连说了几声好,抚抚她的燕尾笑道:“这么一打扮,模样儿真是没得挑,这程子去南苑,你要帮哀家看好大贝勒,皇帝要阅兵,又要会见蒙古各部落,不免身子劳累,哀家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有些事儿不能纵着皇帝的性儿乱来,可明白?”
见她红着脸应了,太后挥挥手催促道:“快去罢,没得让皇帝等急了。”待她跪安辞别,又转脸看向皇贵妃道:“你接着说白虎殿那事儿。”
出了宁寿宫,行至箭亭,梁子迎她上了八人抬的轿辇,一路过了协和门。
盛苡撩开帘子,太和门前,金水桥后整行整列的旗兵整装待发,贞度跟昭德二门前的玉阶上立着满朝的文武百官,她探头看去,满眼的铜钉子,帽缨子,盔片子,场面恢宏,声势浩大。
从小到大头回看见这样的阵势,她心头按耐不住扑腾扑腾乱跳,刚要放下帘子,桥前一人扭头冲她看了过来。
皇帝一身戎装坐在马上,缂丝黑地海水云龙的纹线在甲胄上蜿蜒盘绕,盔帽的顶柱上竖着红缎黑缨,缕缕随风飘动,面容被盔帘和肩领遮去大半,眉宇间气息冰冷,眼神儿直勾勾地看着她,专注凝神,让她无处躲藏。
盛苡慌张撂下帘子,伸手按住心口的一阵悸动,她见过他肩裹重裘时的尊贵,身批朝袍时的矜贵,外罩巴鲁图坎肩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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