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第55章


他们互不理睬。
诺布的阿爸收拾起马鹿肉放到马背上,摘下枪上肩,拔出刀入鞘。既不看死豹,又不吆喝诺布,自己牵着自己的马走出这块是非之地。显然他把豹子算作是珞巴猎人的猎物了。
诺布知道自己该跟上,但他心里有事。他知道事情没有结束。在阿爸收拾东西过程中,珞巴猎人垂手垂肩站在一边,这时他不慌不忙从箭囊拿出一枝羽箭,搭在弓上。小诺布突然大叫起来。
“阿爸!!”
阿爸没回头,像是根本没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弓满了马上又亏了。诺布没看阿爸,疯狗一样扑上去咬住珞巴猎人的手。珞巴猎人用力挥动胳膊挥掉小诺布转身下山了。
小诺布不用到跟前就知道阿爸完了。阿爸向前扑倒在雪地里,脸歪向一边。他的神情至死都是骄傲的。嘴下的白雪给殷红的血沫浸染了,像一朵花。
诺布回忆说,当时自己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不能想。
他太小,一个人无法将阿爸弄回去。于是他抱住阿爸一条腿,倒退着往山顶上拖拽。这里是森林边缘,向上不远是些灌木,再向上就是雪线了。他要把阿爸弄到雪线以上区域。
阿爸的另一条腿叉在地上,经常挂在灌木丛里,两条手臂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使十二岁的小诺布多费了许多气力。如果他抱住阿爸的头向上拖,情况会好得多,胳膊和腿都会顺顺当当,可是他不敢。他忘不了那朵红色的小花是从阿爸嘴里吐出来的。
一路上坡,阿爸块头又大,途中他歇了无数次。他要不时停下来。把挂住灌木的肢体重新顺好,他一直不敢看阿爸的脸。几百米高度,诺布拖拽着阿爸的尸体走了一整天。
他记得他是天傍黑时停住的。这里距山的最高处还远,但这里已经是终年积雪区域了。从下面看到的雪顶其实都是永久性冰川。他和阿爸已经到了冰川上。
******什么时候搞掉的,诺布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猎刀还在,这就够了。他只要猎刀。他跪在冰面上,双手倒握刀子,像刨地一样刨开冰面。他早就发现了,那个珞巴猎人一直站在下面不远处。
他无暇顾及这个杀了他父亲的人。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刨动坚冰,胳膊机械般地挥动了整整一夜。他想那人也站了一夜。
曙色初上的时候,他结束了刨冰。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膝下的永久性冰层已经被他的体温融进了半尺深。他刨了一个冰的墓??,刚好容得下高大粗壮的阿爸睡在里面。他仍然跪着,用双手一捧又一捧地把碎冰渣撒到阿爸的脸上,身上,直到完全覆盖了阿爸的躯体。
冰川上陡起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坟茔。
诺布的故事讲到这儿就停下了。李德胜没接他的话。他俩谁也不知道贺中是什么时候坐到他俩身后的。
诺布两眼直直的,他的视点一直在下面老猎人的篱笆院里。
他说:“他们修这么结实的篱笆,是怕熊和野猪。这地方野猪很多,也有狗熊。”
贺中终于说:“他就是那个珞巴猎人。”
诺布没说不,也就意味着他默认了。
李德胜想了想,最后才下决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李德胜说:“你没有讲真话。”
诺布显得很迷惑,转过脸与李德胜四目相对。
李德胜说:“你阿爸没有死。”
诺布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最惊诧的是贺中,“没死?那他去哪儿了?”
李德胜手指下面:“他,就是你阿爸。”
诺布的反应完全出乎贺中的意料。他竟微笑了。
李德胜说:“我注意到了,他,右手的食指掉了。你说过的,是你阿妈把它咬掉的。那以后你阿爸打枪用中指扣扳机。”
诺布仍然微笑。
李德胜说:“我想不出你阿爸为什么扔下你,最终到珞巴人中间定居?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再爱你的阿爸,你恨他。所以你说他死了。他死了也许你心里还好过一点。我还想,也许他家里那个女人就是你阿妈,她也没有死。也许正是因为她,才使你恨你阿爸。是你阿妈做了对不起你阿爸的事?你阿妈被人用刀子把嘴剐开,是被你阿爸还是被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讲真话。”
诺布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显然他被他击中了,他说不出话来为自己辩解。
贺中无论如何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诺布,真是这样吗?”
老猎人仍然在做农活。下面那个画面几乎是凝滞的。上面的这些对话对他而言是完全不存在的。
李德胜的大脑开始快速运转。他必得想办法做一点事。对,就这样。
“我们一道下去。这次你们都听我的,由我来安排。”
诺布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诺布:“那猎人的手指是我咬掉的。当他挥动手臂挥开我时,他右手的食指已经留在我嘴里了。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七天后,我带着同族的叔叔带着枪来到林达。我们来到他的木屋。他不在,那高个子女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嘴被撕开;伤口还没有愈合,她捂着嘴巴向我们指点方向。她指的正是山上,是埋我阿爸的方向。我到底没弄清楚,她的嘴被谁又为什么被完全撕开。
我此行报仇还在其次,我要把阿爸弄回到江边水葬,让阿爸的灵魂由神鱼带进雅鲁藏布。阿爸是喝雅鲁藏布的水长大的,我要把他还给雅鲁藏布。雅鲁藏布是我们所有人的阿妈。
马儿栓在林子里,我和叔叔徒步往上走。我们一气爬到葬阿爸的地方,我惊呆了。
这个冰雪的坟茔已经空了,只留下洁净的冰槽。是我叔叔先发现了山顶上的鹰群。我眼睛更尖,看到跪在山巅的珞巴猎人垂着头干着什么。
我们疯了似的向山尖尖上狂奔。走到跟前时胸膛像风箱一样欺负作响。我们不再向前。鹰群??乱着,拥来挤去。
我阿爸的衣服已经脱去。结实的躯体精赤条条仰卧在白色的冰面。我毫无羞怯地发现,他即使死了,男性仍然强壮得向天勃起。珞巴猎人用刀子切下我阿爸的一绺乌发,用一块冰压住。然后,把他的男性一刀割下,左手高举着唤鹰,立刻有三只大雕争衔着一举冲上天穹。我的眼里给泪水盈满,我其实不是在哭。阿爸死的那一天一夜我都没有掉泪。
刀子灵活地来去,鹰群很快把我阿爸啄得只剩了白骨。珞巴猎人没有把骨骸砸碎,也许因为他没有带来可以砸碎骨骸的重物,也许这样就是他的愿望。
这以后许多年里,他一直想再到这个山上来一次,我不止一次地梦见我回到这里。生生白骨跟冰雪一个颜色,骷髅与不化的冰川黏合在一起成了这山的最高点。
当时我忘了来报仇的叔叔就在身边。我来到珞巴猎人跟前,和他对面,我双膝跪下。
他一直垂着头,垂得不能再低。
我跪着不起,等着他抬起头来。
他抬头的一瞬,我将叫他——阿爸。
他不抬头,他就一直跪着。
四十多年我从没回来过一次,因为我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没有叫出——阿爸。
不是我改变了主意。不是我顾虑站在一边的叔叔,其实我的同族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是因为别的。他抬起头的一瞬我受了惊吓,我看到他的眼里在滴血。
诺布问李德胜,“难道你没发现,老猎人早已经瞎了?”
贺中说:“我刚才就想告诉你们,他是个瞎子。”
2 兑现一个美好的约定
我问李德胜,他是否还记得1966年分手时的约定。
这家伙居然完全不记得了。我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首歌,是为明年(1989)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写的。
你是我遥远的山岗
生长着野花的猩红和雄壮
你是我假日的绿草地
不只有浪漫和无边的幻想
这一天 这一天
我们相约一起长大
因为年轻 因为热爱
我们挽手放声歌唱
李德胜说歌词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首歌曲。他说的是《五月的鲜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天涯/鲜花染红了烈士的鲜血/为了挽救危亡的民族/他们曾顽强战斗不息——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终生在边陲大山里的山民,有三个孩子和生病的老婆需要他竭尽全力,他一辈子也只有两次短暂地走出大山,他竟然会如此有激情的唱这首歌。
这首歌的背后是一整个激荡人心的时代,是青春和热血,它属于往昔中国,是早已灰飞烟灭的理想之歌。
我用他绝对不会理解的某种表情看定李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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