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第54章


雪地白得洁净,因而它白色的毛皮就显得脏,灰里巴唧的,黑色的钱斑分外醒目,就是醒目的黑斑才使诺布一下子看见了它。它像只大猫,平静安详又带点狡黠,它离他们不过三十多步远。它不带一点恶意地看着诺布父子。
也许是它的神态过分叫人迷惑了,小诺布竟完全没觉到害怕。他异乎寻常地冷静,用脚尖悄悄撞了下阿爸。鼾声停了,阿爸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梦话。诺布继续碰他,他终于醒了。
诺布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示意。阿爸也懂了。阿爸轻轻翻身,就此看到了那头雪豹。
这时诺布才有闲暇注意别的。既然阿爸已经看到它,对付它也就不再是诺布的事了。周围都是豹子的爪印,有的离他们睡觉的地方不到一尺远。看来它曾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他们。昨晚分割成块的鹿肉完好无缺,这真奇怪。
阿爸也不动一下,目不转睛与它对视。诺布看到枪挂在三步外的树上,猎刀深深嵌进树干正好用来挂枪。阿爸怎么才能拿到枪呢?诺布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不能说话,不能站起身来,任何声音或动作都可能招致雪豹突如其来的攻击。
他的眼睛继续溜动。他看到树后张开弓待射的矮个子男人时毫不觉得意外。这时,他们和他,和它的位置很特别,几乎是等距。不同的是它只看他们。阿爸只看它,还有他也只看它。而小诺布只看他。它没有发现他,更没有料到他手里的弓箭即刻就可射穿它的身体。
情势很微妙。阿爸没有发现他,他显然是跟他们上来的。这时诺布才真正知道了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什么。该死的预感。
诺布看得很清楚,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轻轻一弹,箭簇带着轻微的呼啸飘出弓的半圆形弧线。几乎就在同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咆哮——雪豹被射中眉心,顿时向空中蹿起,也箭一样射向开弓的猎人。
阿爸比闪电还快地窜过去,就在雪豹前爪搭上猎人肩头的同时,阿爸一拳击中豹子的左眼,眼珠儿立刻迸溅出来,连同血浆一道。豹子向右侧摔倒,竟再没抽动一下就死了。 
诺布说:“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人讲过。”
四十多年前的故事他记得这么真切清楚。他即使没对别人讲过,肯定对自己不止十遍甚至百遍地重复讲述。
李德胜说:“几十年了,你还都记得那么清楚。”
贺中说:“你肯定不止一次给自己讲过这故事。”
诺布说:“也不是讲,偶尔就会在脑子里过一过。”
李德胜说:“就像看电影那样?”
诺布说:“是一个演了很多遍的电影。”
在贺中提议下,他们拉着马重又回到村里。村里清一色的木屋,横排扎起的原木做墙的木屋。一样低矮的小门只能算做原木墙上挖出的方洞。每幢木房子前面都有一个院落,细木杆长长的一条象征性地围了一下,算是栅栏。
他们走到一个院子前站下脚。这院子里拴着三头犏牛,其中一个是满身绒毛的犊儿。院子给牛踏得泥泞不堪。房子门前一侧有只黑色的大狗,看到我们就站起身,不叫,不跳,可是目光阴沉而凶狠。我感到吃惊。它极其高大壮健,有着小毛驴一样的体魄。毛色黑亮,使它显得结实,显得格外敏捷。要不是被一条多股牛筋绳拴住,恐怕它早就扑过来了。
这是一条看了就叫人胆寒的狗。贺中告诉李德胜是藏獒,是世界上最凶猛的狗,单独的雪豹也要绕开它,不敢与它正面对峙。
刚才他们每人嚼了两块压缩干粮,口干舌燥,他们打算到住户里要一点酥油茶或甜茶。诺布看到栓狗的牛筋绳很短,使狗不能冲到房子门前。贺中和诺布李德胜把马栓在院子外,三人走进院子。聪明的黑狗没有试图恐吓他们,没有恶吠也没有龇牙,它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们走进屋子。
从外面刺眼的阳光下突然走进黑房间,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房间实在太暗,好像一下走进了绝对的黑暗。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之后才借助身后的光线勉强分辨出室内的轮廓。
室内另有一处光源,是屋顶上方的一个气窗。气窗的正下方是四块石头构成的火塘,显然气窗就是烟囱。石头中间有几块木炭发着暗红的火光,一缕蓝烟直上气窗。烟缕被门前地面折射的光映得透明,使整个房间里充满莫名的迷茫气氛。
李德胜走过去,蹲在刚才打雪鸡回来的老猎人身边。
老猎人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把漂亮的雪鸡用泥巴糊糊包起来。他看来过分聚精会神,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这些不速之客一眼。他塌鼻子洼脸,五官紧凑地缩皱到一起,头发几乎全白了。贺中心细,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齐根伤残,但剩下的四个手指却出人意料地灵活。
诺布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出去。贺中也跟了出去。
李德胜蹲在老人身边起码有半个多小时。老人终于把三只雪鸡糊完,站起身把它们拎到墙角黑处。
这时李德胜才看到墙角里还坐着一个人。这是个老女人,身材枯瘦;衣服很旧,和满是皱纹的脸色都是黑黝黝的。当老头把雪鸡放到她面前时,她的眼白扑闪一下,李德胜的心也随之重重地跳了一下。老头不说一句话,自己转身走到外面。
李德胜当时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他出去。
老女人颤颤地站起来,同样颤抖着走向火塘。又高又瘦又抖颤,使人感到摇摇欲坠。她收起几根柴棒,放到木炭灰上,俯下身子去吹火。李德胜站到对面。随着她吹的每口气,红光一明一灭,照出她的骇人的脸。
最骇人的是她两边嘴角的伤疤,疤痕一直延伸到耳根。我看到她似哭似笑,漠然的眼里完全没有生的气息。李德胜没有走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塘边的干松枝送到柴棒下面。火焰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他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想看到这张脸。她不理睬他,他正好自己随便看看。
他看到她原来坐的墙角放着一个石臼,石臼中的石杵有手腕粗细。她原来在捣干辣椒,而且已经捣出很多,他估计起码有十多斤!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进来后她没捣一下,不然李德胜早该意识到她的存在。
她用来吃饭的木碗里盛的辣椒,多半碗,紫红色的,上面是一只木勺。看来他们干吃这个。当然也有糌粑、干肉。李德胜还注意到另个屋角放着一个破旧的酥油茶桶。
李德胜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连自己都很奇怪,奇怪自己竟忘了渴,忘了讨茶喝。更奇怪的他完全忘了是来讨茶,竟然一点不觉得渴了,不想喝什么东西。
她在火上烧烤雪鸡,泥巴在咝咝作响,腾起白色水汽,和蓝烟搅到一起飘向空中。李德胜感到口水涌出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匆匆地走到外面。诺布和老人果然都不见了。
强烈的阳光使李德胜不能睁眼。
李德胜猜度他俩应该和老猎人在同一个地方。于是他沿着来路向南,穿过村子来到一片围着密实篱笆的坡地上。这里林木多已砍伐,只留少数几个高高的树桩兀立在原地。树桩至少都有四五米高,上面是平齐的锯口。
开始李德胜想不出为什么要留这么高的桩。这里几乎全被围上粗树枝篱笆,篱笆墙把这块空地分割成许多块。走近时他看到原来里面是耕地,种着青稞和辣椒。这时他也看见了贺中。
贺中蹑手蹑脚,仿佛在追踪着什么。顺着贺中的视线,他又看到了诺布。诺布发呆地站在一面篱笆墙跟前。
李德胜马上猜出那应该就是老猎人的菜地。就是。老人在里面侍弄着辣椒苗,看起来专心致志。
诺布这时看到了李德胜,向他走过来,李德胜只能迎上前,他猜不出自己是否打扰了他。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贺中一下,贺中没有从自己藏身的地方出来。
诺布没说话,李德胜也不说话,两个人沿着篱笆院之间的空隙往东面山上走。他们走得很远了,依旧可以看到下面篱笆院里干活的老人。诺布坐下来,又继续讲关于他阿爸的故事。
豹子死了。
阿爸和那个珞巴猎人互相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对方一眼。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很微妙,开始他跟诺布父子上了山,目的可想而知。豹子盯上诺布父子时,又是他舍命相救引祸上身。之后,结果出乎意料居然是诺布的阿爸救了他。
他们互不理睬。
诺布的阿爸收拾起马鹿肉放到马背上,摘下枪上肩,拔出刀入鞘。既不看死豹,又不吆喝诺布,自己牵着自己的马走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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