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第53章


贺中说:“印度还远得很呢。”他找出地图,向他指点,“看,这里才是印度。有几百里路呢。”
诺布:“要走四天。我阿爸去过印度。”
过了一会他又说:“印度人家里养孔雀,一家养很多孔雀,就像汉人家里养鸡。”
李德胜说:“养鸡为了吃鸡蛋。印度人也吃孔雀蛋吗?”
马儿在安闲地吃草,他们聊天,天南海北地神聊。
这时近处响了一枪。我看到大青马惊恐地抽动一下浑身的毛皮。诺布迅速站起来,随手操起撂在身边的单筒火枪。
岔路上闪出一个矮个子猎人。他自顾低头看枪,对着枪口吹了一口气,一小股硝烟从枪筒后部涌出来。他根本没朝他们看一眼,仿佛没发现近处有人。
这时他们与他的距离不超过三十米。
诺布站着没动。矮个子猎人旁若无人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诺布又坐下来。猎人拐上我们的来路,一会就不见了。他穿戴奇特。有毛的大帽子;一块黑氆氇呢料中间剜了个洞套在头上,腰里用白贝壳镶嵌的宽皮带束紧;斜挎着两柄猎刀,一长一短;刀鞘是木制的,有几道摩擦得锃亮的铜箍。
诺布说:“就是他们。你看到他的脸了,他们都是这种样子。”
李德胜说:“他的刀真是漂亮。”
诺布说:“他们都这样。见了面不说话,就像没看见你。熟人见面也不打招呼。”
贺中说:“听说珞巴男人个个都是好猎手。”
诺布突然缄口。他们重新上路。
他们拐上通向峡谷的岔路,走不远就开始爬坡了。湍急的河水在他们右侧,河道里水很浅,且清澈,看得见水下的各色卵石。
因为上坡,马走得很慢。诺布在前面,像有心事,低着头一声不吭。贺中吹起口哨,老调子,《走西口》。李德胜殿后,他的精气神最好。
他们进了林子,清一色的红松林。路竟比原来宽了。贺中催马向前,与诺布的白马并行。诺布又说话了。
“我阿爸是条硬汉子,色季拉山以南的猎人都知道他。他比我大十七岁。”
贺中说:“上一次进山,诺布啦的阿爸也不过三十岁吧?”
诺布说:“我不记得他几岁。”
“你阿妈呢?”
“生我的时候死了。阿爸经常一个人到山里去,把我丢在家里,留些干肉和奶渣。”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了:“我阿爸说,阿妈是个美人。阿妈是阿爸从牧区抢来的,当时阿妈又哭又叫,还咬下了阿爸的右手食指。后来阿爸打枪,只好用中指扣扳机。”
李德胜说:“我也习惯用中指,中指扣扳机更稳。”
诺布指着眼前这条路说:“他常来的就是这个峡谷。我们上一次走的也是这条路。”
李德胜说:“他会说他们的话吗?”
诺布说:“谁?我阿爸?”
李德胜点点头。
“他们会说藏话。他们的话阿爸……大概也会一点。我猜他应该会一点。”
诺布的口气显得犹豫,不很肯定。直到后来他们才明白他为什么犹豫。贺中还注意到他从不叫珞巴人。他只叫他们。
到林达是中午了。林达是个小村子,村里的人居住得稀稀落落。这是片林间空地。房子附近有许多粗大的树桩,使得村里的土路不时要绕开树桩,因而变得弯弯曲曲。
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李德胜建议进到珞巴人的房子里去。
贺中说:“还是不要了吧,他们也许不喜欢生人。”
诺布说:“男人都上山了,打猎,种地。”
李德胜说:“他们也种地?”
“种青稞和辣椒。他们离不开辣椒。”
他们终于还是没进房间,径直穿过村子。他们的房子举架低矮,四壁完全是用整根原木横排串起构筑的,令人联想起战争中的坑道建筑。只不过这里的原木更加粗大,更少斧凿罢了。
他们来到村后。这是一片面积很大的空地。起码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下面的村子依傍着河水。
这片空地一派阴森,虽然当时阳光灿烂,从遗留的残桩可以知道这里曾经烧过大火。有的残桩高达四五米,有的则贴近地面,清一色的焦黑。树桩空隙间是人踩出的小路,看得出这里是村里人上山的必经之地。他们找地方坐下来。
李德胜说:“诺布,这是天火烧的吧?”
诺布:“天火要烧绝不止这么一点,这个山坡全要烧光的。”
“是他们自己烧的?”
“就是。他们的村子后面都要烧出一片空地,这样熊不会闹到村子里。大家伙都不从烧过的林子里过往,只有獐子和狐狸这些小东西不在乎这些。”
“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他们看着这人逐渐走进。他的穿戴与路上见到的猎人完全相同,不一样的只是他没有枪,斜挎在肩上的是一张弓和已经半空的箭囊,箭簇尾部是鹰羽。他年龄似已很大,个子矮小但脚力还健。他们坐在路边,他视而不见。他过去时他们可以看到他背后搭着三只肥大的雪鸡。
诺布这会已经回到四十年前的往事。
小诺布对阿爸满心不愿意。
阿爸说这次进山回来要送他一杆枪。这当然是桩高兴的事。可是既然要送,为什么现在不送呢?他们这次进山难道不是去打猎?他不敢对阿爸当面抱怨。
阿爸兴致勃勃,驱马走在前面。小诺布没精打采跟着阿爸进了林达村。阿爸翻身下马,把马缰递给诺布,要他在外面等着,然后自己弯身钻进一个低矮的木门。阿爸个子非常高。
房子里一声欢快的惊叫,小诺布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的话诺布不懂,可是诺布知道她非常快活。她先是说个没完没了,后来就嘎嘎地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的笑使小诺布有种异样的感觉。再后来她竟呻吟起来,声音很特别,断断续续的,而且听不出有任何痛苦。
诺布觉到了心跳,他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呻吟,转身拉马离开木房子。这时他听到她啊啊地大叫起来,叫声里透出无限的快意。他快步离开去,心里简直慌乱得不行。
半小时后阿爸钻出那个矮门,那女人跟在他后面也来到门外。她很美也很高。阿爸回过身。她一下抱住阿爸的脖子,踮起脚跟,仰脸咬住阿爸的下巴。阿爸用两条手臂兜住她的屁股,把她紧紧拉向自己。
这时诺布听到有人走过来。是个矮小的男人,猎人装束。诺布还看到挂在阿爸脖子上的女人脸色陡变,迅速撒开抱住阿爸的手。阿爸回过头,可是两手仍然抱住女人的屁股。
他松开手,毫不在乎地与那猎人交臂而过,神情骄傲,甚或有一点挑战的意味。阿爸昂着头一直往山上去。诺布牵马跟在后面,一边回头张望。
那猎人也不回望,不理睬门前发呆的女人,径直钻进木屋。女人完全失了神,呆看着渐渐远去的诺布阿爸。
诺布不再张望,小跑着追上阿爸,穿过空地,进入密林。
在以后的两天里,阿爸的火枪射杀了一只有着巨大枝状角的公马鹿。临死前,马鹿的前胸噗噗向外喷血沫,它发狂地把巨角在周围的树干上撞断,然后心满意足地卧下来,优雅地闭上它美丽的眼睛,贵族气十足。
诺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和阿爸跟了它整整大半天,它终于没有逃出阿爸的枪口。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阿爸。他忘不了马鹿死前的眼神,那个充满柔情和满足的一瞬啊!
他右眼上眼皮不时地跳动,这使他心绪不宁。而且他变得疑神疑鬼,总是觉得近处有什么威胁。没有声音,这一点他也不再怀疑了。可是他为什么紧张呢?
阿爸利落地剥下马鹿皮,用树枝撑开晒到一棵松树上。
诺布自己站在树下,捡起阿爸的猎刀揩净血迹,在树干上刻下一个女人头像。阿爸从树上下来,看到他剥下的树皮,也看到树干上的女人,竟对小诺布古怪地笑了一下。
父子两个捡了一些干树枝。等他们坐下点燃松枝烤马鹿肉的时候,诺布犹犹豫豫地告诉阿爸,说他感到好像要出什么事。
阿爸说:“什么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诺布不知道他怕什么。阿爸一句话把他想说的全堵回去了。第二天夜里他们仍然住在林子里。夜里下了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有阿爸在,他确实用不着怕什么。
早晨是晴天,天格外蓝。他睁眼时阿爸还在打鼾。他不想惊动阿爸,轻轻坐起,这时他知道他的预感没有错,他看见了它。
雪地白得洁净,因而它白色的毛皮就显得脏,灰里巴唧的,黑色的钱斑分外醒目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