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第62章


前面二十三年在我迟钝的眼中,他是个内心没冲突的人。我迢迢几千里去看他,我看到那是一个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父亲,那还是一个儿子和一个常年患病女人的丈夫,我看到了生活中充满艰辛的一个男人,可是我没看到他内心的冲突在哪里。
现在他迢迢几千里来看我,他好运气,短短的二十几天里有那么多好故事撞进他的西藏之旅。我也几次看到他开心或者不那么开心,我仍然没看到他内心的冲突。
现在他要走了。他不仅仅是离开拉萨,不仅仅是离开我,不仅仅是离开他自己从1966年开始的一段记忆,他最终将走出他的朋友大元的生活。
这是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
他的生活与我无关,或者说山民李老西的生活与我无关。我的生活有自己的轨迹,一个曾经的知青,一个曾经的小说家,一个未来的教授,一个在不同城市里终老一生的退休小市民。
我的生活同样与他无关。他的生活轨迹是他独有的,恐怕没有另一个人会与他相同。一个海南岛吊罗山原始热带雨林的山民,一个土生土长的巫医,一个以五毒俱全小精灵为伴的男人,一个生育了五个孩子并将其中三个抚养??的父亲,一个在人间与鬼界畅行无阻的半仙,一个生身为人又极端憎恶人的人。
很遗憾,我想不出他的结局。
过来的二十二年里,我们有三次面对面。我更愿意想象我们是两颗流星,我们各自的轨迹竟然奇迹般的有三次相交叉。不能不说这已经是奇迹了。可是以后呢,奇迹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吗?
分手前的这个夜晚,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所有的缘分都差不多了,我很难想象他会像先前二十二年里那样毫不耽搁的给我来信,他还会那样写信吗?我心里认定他不会。那么我呢?我会吗?我的答案谁也猜得到。
这两个男人已经算是奇缘了,相信他和我一样满足于过往的一切,内心一定不会希冀更多。
没有比就此打住更好的结局了。
中间的这一段耽搁,他一直睁着眼。显然他没瞌睡,也许他和我一样在想心事,和我一样把二十二年里有关两个人的一切如放电影一般过一遍,或者和我一样对这份友谊做一个总结?
打从聊天中止那一刻算起,刚才过去了多久呢,一分钟还是一小时?时间在此忽然停摆。
我一向是个对预感缺乏信心的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再过二十三年(2011)我自己会是怎样的情形。那时候我会在哪里呢,东北老家还是拉萨新家?沈阳还是柏林?活着还是死去?
可是有一点我早就预见到,我的身边一定会有马,而且不止一匹。
我知道其中的一匹是铜的,不,不能说是一匹,因为那只是一颗马头。向后扬起的长长的马鬃让我时刻感受到风。
另外一匹似乎没那种速度,也没有那般躁动,它四蹄稳稳落地,马头同样高昂;马鞍马绺齐备整装待发,一望便知是一匹战驹。它是陶马,四条修长的腿,充满肌肉感的壮硕身躯,同样修长又结实的脖颈令它的体态异常挺拔。它是一尊造型鲜活比例精准的杰作,每一个细节都展示出生命的活力,整个躯干充满稳定感与信心。它呈古旧的青绿色,所有凸起的线条偏向灰白,譬如时间留下的痕迹。
它的最动人的部分是比例略小但瘦削灵动的马头,嘴微微张开,鼻孔似乎在轻喘,已经挂好的马嚼令它那张脸上洋溢着临战的紧张和兴奋。最有趣的,那马头微微偏向左侧,是个歪脖子。这让它有了几分幽默感。
我当真为它而陶醉。歪脖子陶马。可是为什么呢?
1 诗意的拉萨圣诞夜
1988年12月24日凌晨五点半,班车准时从民航售票处出发。我是仅有的七名乘客之一,我的一个来自海南岛的朋友是另外一个七分之一。他是我的客人,他结束了自己的旅程即将登上归途,我送他去贡嘎机场。
天色微明,美丽的拉萨城此刻还停留在夜与日衔接的朦胧之中。大巴车看不出丝毫激动地平缓顺畅行驶在机场路上,我偷偷瞄一眼身旁的远道而来的朋友,同样看不出他有丝毫激动。如果换做我,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会如他一样平静。
拉萨是仅有的。不要说以后不能再来,像我这种即便离开也会一来再来的拉萨人,每一次回来也会激动不已。机场路九十五公里,离拉萨越近我的心跳就会越重。我身边的这个人我肯定他不会再来,这一别将成永诀,他怎么可能如此无动于衷呢?
或许那也就是他的功力,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永远不会反射出心底波澜。他不是寻常人。我做不到这一点。
大巴车过了曲水大桥不久就减速停下,前面聚了许多人,显然是出了车祸。
司机先还耐着性子等候,后来索性将自动车门打开,等于是告知乘客可以下车去透透气。七个乘客无一例外都下了车,陆陆续续往前面凑上去。果不其然,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倒在血泊中。
我说:“真是奇怪,干嘛不抓紧送医院抢救。”
前面的一个人低声说:“已经死了。”
一旁的警车警灯闪个不停。
这时我注意到我朋友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忽然想起他有一个女儿正是遭遇了车祸横死。
我马上揽住他肩膀,把他拉回大巴方向。
我说:“天太冷,回车上吧,车上暖和。”
他没有反应,但他的身体被动的随着我回到大巴车上。我已经想好绝口不提前面的车祸,但是那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我只是七分之一而已(加上司机是八个人,减去我朋友自己仍旧是七个),虽然另外五个还在车下,司机已经开口了。
司机说:“人死了没有?”
我朋友显然不会接他的话,我们又不可能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只好由我来回答。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开口,我只能点头,同时在身前动作很小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我朋友在我身后,他看不到我手势。可是司机没明白我的意思。
司机说:“你又点头又摆手,人到底死了没有?”
穿帮了。他妈的我何必理你,我压根就不该对你的问话作出回应,我压根就该充耳不闻。
我朋友说:“是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司机没完没了,“警察怎么认定?”
我的火气在上升,“司机该枪毙。”
司机大惊,“警察这么说的?可是怎么会呢?”
另外五个乘客也都回来,陆陆续续上了车,一边七嘴八舌。
“警察说死者负全责,说司机没一点责任。”
“怪都怪家长没管好孩子,小孩子在公路上乱跑,太危险了。”
“不会就白撞死吧?死者家属怎么也该有一份赔偿。”
“赔偿管什么用,有钱能买回来命吗?”
“那个小女孩真够惨,整个脸都撞烂了,她爸爸妈妈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司机松口气,“我还真以为司机要偿命呢。”
每句话都如同刀子一样戳到我朋友的心上。然而有一条古老的法则令他和知情的我无话可说。不知者不怪。那七分之六中没有哪一个人有恶意,绝对没有。
警察还是负责任的,我们被耽搁不到二十分钟就被放行了,这让我们刚好赶得上换登机牌。在安检入口,我将手里的旅行箱交到我朋友手上。两个男人很冲动地拥抱了一下,马上又撒开对方。我看着他走进去。他在验章柜台敲过章子,回一下头。
我向他摆手。他向我摆手。结束了,都结束了。
年轻的朋友都知道当天晚上是圣诞平安夜。我那时也还年轻,也喜欢凑一个热闹。我们在拉萨最红火的酒吧“色季拉雪顶”包了大间,我们有十几个人,有老公的带老公,有老婆的带老婆,有男朋友的带男朋友,有女朋友的带女朋友,男男女女的一大群,中间也有那么三四个男女光棍,好不热闹。
细数一下都有谁来了——
贺中启达少华海燕,扎西老金新建色波,八大金刚是也;加上东道主我,加上后来的李克。女的就不提名字了。
先前的几个平安夜李克都值夜班,今年他专门让领导给他调到日班。他理由充分,领导再不喜欢他也不敢不给他调,所以他是第一次加入到我们平安夜的聚会当中来。
我只是名义上的东道主,只不过租了这个包厢而已,包厢费当中含了两打科洛娜啤酒加两大包爆米花。其余的都是各路豪杰的奉献,计有茅台三瓶,五粮液两瓶,人头马一瓶,轩尼诗一瓶,红方两瓶,黑方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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