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第89章


“……”
“你,还怨恨她吗?”
沈嵁还不说话,微微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凌鸢坐在他身后,只见一方背影,并不能窥到当时当刻他究竟是何形容。
倒是沈彦钧看似局促地撇过脸去,忽抬手摆了摆:“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惹你难过咧!”
沈嵁又俯身一拜,十分郑重。
凌鸢明白,沈嵁不会再回沈家去了。沉默即是拒绝,毫无转圜。
私心里,她竟觉得窃喜。不仅仅因为当年事她听过后厌弃了沈家这种所谓高门大户世家望族,大部分的理由是她不想沈嵁走。不舍得!怕他走了不能回来。
看不见沈嵁的日子,于凌鸢来说已不可想象了。
“唉——”沈彦钧叹得苦涩,“说到底,错都在我!”
沈嵁还伏着,似对亲恩的告罪,也宛如斩断一切的告别。
沈彦钧再次伸出手,终于敢落在儿子脑后,小心地抚着。
“可怜我儿啦!为父这趟便是个路过,家里不好离开太久,明日就回转。你与晴阳住在这里爹本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前年宁国府的事你杜小叔后来都与我讲过,你身子不好,晴阳武功差,江湖事以后还是少管。我儿活得不易,爹想你后半生可以平安。”
“关心则乱,人是一家人,事无分两家。别人家的事,我不管。”
“是啊,都是一家人!”沈彦钧眸光慈怜,“她也是。并非是要你立即回心转意,只偶尔再想想她的好处。她真的老了,恐怕时日无多。过去她做的不对,这里头多一半其实是爹不好。看在她好歹养育你一场,便只当是份施舍,能在她临终前去见一面已然足矣!这家族宅门你舍了倒清净,总是爹亏欠你太多,岂会强求你再去继承?然而再恨再厌,摆不脱的,你总是沈家的子孙,这血脉永远不会变的。嵁儿,走得远了还记得回来,莫断了回家路!”
凌鸢听着这些肺腑之言,不经意鼻头发酸。抬眼再看沈彦钧花白的头发,恍惚比刚进院时显得苍老许多。心里头细算算,想他也不过五旬之人,知天命顺了天命,天命摧情摧心,摧得人峥嵘敛藏,就剩了一副缩水干瘪的臭皮囊,跟出生时一样皱巴巴。小丫头心里蓦然一阵唏嘘!
“子孙……”
听沈嵁喃喃念着这两字,凌鸢以为他被打动了,要回家去。她还是舍不得,不过看着眼前的沈彦钧,凌鸢又想沈嵁也许是该回去的。当成了断也罢,回去再看看,再听听,好好想一想。
然而沈嵁落落起身,神情怔忪直去了偏室。出来时,双手赫然捧起一柄僧刀。
凌鸢认得的,那是三爷爷年轻时涉江湖所使的兵刃。纯钢锻造,单刃无锋,无血槽无刀铭,三爷爷说武为戾气,刀是戾气的具象,要什么铭?取什么巧?
但无锋的刀仍旧可以劈斩,用刃口划开前路,舔血露芒。
沈嵁回刃将刀担在颈侧。凌鸢惊起!沈彦钧大骇:“嵁儿莫做傻事!”
却谁都快不过决然的心思。刃过脑后,无声削断一头乌发,飞扬扬落在席上,似一场漫不经心的撒笔泼墨,绘得幅前缘了尽乱纷纷。
“莫无心在佛门,无祖无根,回头无岸。一世亲缘莫无无以为报,发肤还你,命欠着,沈公此去一路珍重!”
拾起的发轻飘飘呈在父亲膝前,沈嵁的眉眼是冷的。
如何能收下?
一刀不去命,却斩断了情斩断了念,徒留下你不来我不往的凉薄。沈彦钧踉跄自去,凉了心。
凌鸢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用手拢起散落的断发。发丝好长啊!发色好黑呀!黑得发暗,没有光泽。
“烦恼丝惹烦恼,断了烦恼丝,烦恼心中绕。难了难了,世人烦恼我遭殃,抛开烦恼还烦恼!可恼,可恼!”
三爷爷尚有安不知何时进来的,矮身蹲下接过凌鸢手中捋好的断发,脸上笑眯眯的,冲沈嵁招招手:“痴儿哟,过来坐好!”
沈嵁神色还恍惚,倒肯乖乖过来在坐下。
尚有安又打发凌鸢:“去,拿个剃刀来。”
凌鸢常来,东西放在哪儿她大体都清楚,熟门熟路到内室收敛发带的抽屉旁边的小格里取了剃刀来。
尚有安接过,按着沈嵁后颈细细与他削齐参差的发尾。
凌鸢提心吊胆地看着,还以为三爷爷就此为沈嵁落发剃度,真容他当了和尚。不料老人仅仅是将发尾削平,再将他脸颊两侧垂散的发打薄些,额前分一分削至齐眉,看起来倒也清爽利落。横竖沈嵁样貌是不差的,实在不突兀。
凌鸢欢喜,沈嵁则显得困惑。
尚有安依旧笑眯眯的,神色淡然:“身体发肤确然受之父母,然则削发以还便当真抵偿亲恩了么?好歹小哪吒还知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你这个不痛不痒的,短了诚意!”
沈嵁一时又闷声,垂眉顺目,不知想些什么。
既然说了,老人不免还添一句:“可别想着再去学哪吒哟!”说着,捧起沈嵁削发的僧刀还去偏厢。
“为师孑然一身,正指望你养老送终。你这三天两头闹病,在弄出些伤来,老头子心疼得咧!”
人去了又回,进来看见沈嵁面容不禁愣了下,随即松口气般,过来抬掌按在他肩上。
“两年了,提那件事那些人你总作得外人一般麻木。今天终于肯哭一哭,便是心没死透。看不开忘不掉,又总记着做什么?哭出来好啊,真好!”
凌鸢少见地没有起哄逗乐,尽是坐着,挨着沈嵁,将捋好的断发扎好,耐心地编成麻花。
这发肤这血脉,她还想替沈嵁留着。
第57章 【三】
沈晴阳一面快走一面气急败坏地埋怨:“就不能等我来了再说?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今儿能少吃一口饭是怎的?”
边上几个卫士都噤声不言,都偷眼觑着自家总管冉云,指望他接茬儿。
冉云撵着步履如飞的晴阳丝毫不费力的样子,气定神闲回他:“人又不是来见你的。”
“就是我哥才不能见。”
“父子为何不能相见?你吃醋?”
“小海哥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
“你告诉我不就知道了?”
“回头儿说!”
“那你这火别撒。不知,不受,出了事儿你活该!”
“嗨!”晴阳停了下来,一手扶腰一手点着冉云,却结舌,罢了摆手,“得得得,都有理,我活该,我自找!”
说完扭头欲待腾身而起,冉云身法快一把拽他下来,好声好气道:“先把火压一压!打趣儿归打趣儿,我瞧得出来你是真急了。大家伙儿原是出于好心,内中情由倒不曾多与你打听,办错事我这里先与你赔礼。不过到底是父子,沈前辈只说探望越之,于情于理我们拦不住他。你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得仗理声高,见了他须得好好说话,勿要在越之跟前起争执!”
缓一缓压一压,晴阳上脑的热血确然冷静不少,自个儿抚了抚额,深吸几口气,握拳空捶了一下。
“这寸劲儿的!偏偏挑我封炉炼药的当口,晚来半天都没这事儿。”
冉云经的风浪多了,总觉得家事不算事,勾起嘴角还笑笑:“即便你在又如何?偏不让见?人越之自己愿意,你拦得着么?何况你也是儿子,忤逆亲爹,你个不肖的!”
晴阳拖起冉云手就走,恨不能跑起来:“天打雷劈我都认了!关键有些事儿爹也不知道。哥不说,也不叫我说,不提天下太平,就怕爹不是纯来探望的。家书我扣着从不给哥看,是因为他压根儿再不想知道关于那个女人丁点儿的消息。该还的恩都还完了,拿命还的。那条命死了,活过来的人是我哥,不是沈家的儿子。法不可纵的人,难道还要逼他去原谅吗?我爹求全一辈子,他迂,我怕的是这个!”
冉云轻蹙眉:“那个女人?”
“……”
“越之了断情有可原,她却是你生母,缘何连声娘都叫不出口?晴阳你慢着!”冉云驻足,将晴阳也拦下,“你恨她,是么?”
晴阳捂住眼睛,不敢看冉云的脸。
“究竟她做过什么?在疯以前,她还对越之做过什么?说话!”
晴阳放下手来撇过脸去,冉云看见他眼底好红好红,似要滴出血来。
“莫——”
冉云捕捉到一丝怀疑,欲待追究,顶上忽来一人掠身直落在二人跟前,面具遮脸单膝跪地俯首禀告:“三爷,小沈爷,当主请二位爷速往花厅!”
不肯耽搁,即刻施展足下功夫前后奔往。
而那厢人事则都胶着。
见沈彦钧失魂落魄地回来,身旁随候的小厮又悄声回禀,概要说了沈嵁落发的事,一屋子的人皆惊了。相劝不知如何劝,纵使嗟叹也不过局外凉薄,竟都有些无所适从。
身为儿媳,杜槐真是唯一无法置身事外的人,总要去劝慰几句。
“公公莫要伤心太过!大伯心结很深,再与他些时日,慢慢会想通的。”
老人眼神空空的,自语般喃喃:“得一个失一个,哥俩永远凑不齐,这个家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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