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第132章


“燕伯伯对你来说不重要吗?”
“重要!我最喜欢燕伯伯。我也喜欢你!”
这样的告白听起来更像是童言的执拗,可爱,又显得无奈。
“我想若论喜欢,我的兄弟一定不比你少。你是对他没有信心么?”
凌鸢瞥一眼身后的晴阳,乖巧地摇头。
“那就是对我没信心了?”
凌鸢居然顿住,不置一言。
沈嵁始终表现得平静,面上不露苦色。他问凌鸢:“你看着我,觉得眼下我是怕,或者不怕?”
凌鸢直直望着他,脸上布满忧惧。
沈嵁轻叹:“也许一个死过许多回的人所表现出的安静,在你看来不过是一种消极的面对。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好不好?我此生至今,在遵守承诺方面还从未失信过,少当主敢与我赌吗?”
凌鸢犹是不声不响,眼神木木的。
“就赌这条命还能看见明日的晨曦。赌吗?”
凌鸢居然止了哭,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沈嵁拍拍她湿冷的面庞,好声嘱托:“去将腿伤治一治,洗把脸,最好能睡一会儿。睡不着就把今天的字写完。金刚经,书体自定,沉下心去写。”
凌鸢又点一下头,却坐着没有动。
“站起来豆蔻!自己走出去。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少当主。”
少女抬眸怔怔地望着眼前人,须臾,真的撑着榻沿儿颤巍巍站了起来。她不再哭泣,也不再恳求,唯将沈嵁的手一握再握,珍而重之地放回榻上,随后蹒跚离开。
凌鸢愿意等。而屋内的兄弟二人,性命交托,破釜一搏。
是夜,父亲推门进来。凌鸢自案前抬起头,执笔的手僵硬地悬在纸上,端详着父亲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小心翼翼问他:“忙完了吗?”
凌煦曈晓得她问什么,点点头,走过来矮身蹲下,露出一个疲惫也放松的笑容:“都好啦!”宽厚的大掌按在她脑后,再加一句,“越之没事,睡着了。”
凌鸢眼眶红了,倾身紧紧拥抱父亲,笑得哭出来。
事后每每说起当日,晴阳背上总一阵一阵发冷,头皮麻炸。
“娘希匹的,那么大块肉叼去了,叫我怎么缝啊?伸手先摸着肠子,都漏了呀!剪一剪洗干净能炒大半碗。”
听这话,他亲生的龙凤胎立即五官扭曲,各自打了个哆嗦。凌煦曈气得跳起来勾手勒住他脖子,狠狠啐他:“大爷的,不恶心人会死啊?孩子跟前说这个,我替你姐打你个跪地求饶!”
晴阳半真半假地嚷嚷:“哎呀,卸磨杀驴啊!手艺人辛苦没饭吃,还要被土豪恶绅暴力摧残,简直生无可恋呀!”
“你无可恋、无可恋、无可恋——”凌煦曈竟抄了折扇抽他大腿,“谁放下柳叶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子还恶、恶、恶?!白给你打下手,特么老子腿都站肿了!”
孩子们看着这出洋相的场面捧腹大笑,凌鸢则全无心思搭理,只端着药,一勺接一勺仔仔细细喂给沈嵁。
良药苦口,这亲兄弟开的药更是苦比黄连。饶是沈嵁一贯硬气,多喝几口也是苦得皱了眉。凌鸢便不逼他,把药搁下,笑道:“再凉一凉,捏着鼻子一口喝下去。”
沈嵁抿着嘴完全不想说话,径自点了点头。
一旁晴阳闹得兴头上,逮着机会可是要促狭一番兄长,勾唇坏坏一笑,说:“苦点儿好!这可是散瘀的,回头记得拿个盆吐啊!”
沈嵁眼底瞬间划过一道寒芒。
晴阳浑不在意,还叫嚣:“瞪什么?谁叫你伤那么重?瘀血排出无非就是上下走两头,要么呕出来要么拉出来。哥武艺好,外头拼命伤得多了,应该很习惯啦!”
听这话冉云都受不了,扶额哭笑不得道:“你今儿说话怎么全是恶心?仔细大家伙儿吐你一脸!”
晴阳哈哈笑,继续不着四六嚼戏言,逗得满屋子里骂中带笑。再看沈嵁,倒是不声不响端起床头的药碗,仰脖喝了个干净。
晴阳又看见了,假惺惺道:“真乖!”
沈嵁凉凉斜他一眼,接过凌鸢递来的手巾抹抹嘴,漫不经心道:“所以说功夫越是不好才越活得长久。毕竟知道打不过,逃命比谁跑得都快!”
“嗨!”晴阳眨眨眼,霍然起身,为之气结。
屋内爆发雷霆般的狂笑,凌煦曈直拍案,冉云抹眼泪,沈涵全不给亲爹留面子,跟凌鸢一道捂着肚子双双跪倒在席上。
转日,师徒独处。打量沈嵁气色渐好,削肉填补腰腹空洞的伤腿也能挪动,尚有安便陪他到花园里小坐,赏赏景顺便透透气。
饮过一泡香茶,尚有安有意无意笑曰:“没想到你会这样不惜性命护着豆蔻。”
沈嵁则理所当然:“她还太小,应该活得久一些。”
“你也还年轻,该活得长久些。”
“师父总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奚落徒儿的机会。”
尚有安笑起来无辜:“哪儿叫奚落?为师这是心疼你!”目光掠过他侧腹,却是真疼了,“唉呀,野猴子忒狠!苦了徒儿啦!”
沈嵁悄悄扯过衣袖将伤处挡一挡,故意纠正:“师父,那个是山魈。”
尚有安才懒得分:“都一样!都是畜生,爱咬人。这么大块肉没有咧,还有好多血,就该把畜生统统带回来烹了给你补身子。解恨!”
沈嵁愣了下,双目微微乜斜:“师父,出家人戒嗔戒杀,忌食荤腥。”
“老头子又不是和尚。再说又不是给我吃。不忌!”
于是这一趟死里逃生让沈嵁明白了两件事:自己平日对弟弟管教得实在不够严厉;以及,师父他老人家真的不是和尚。
第84章 【二】
四季的颜色流年的风,总无法定格在少年成长的路上。他们恣意挥洒,生机勃发,敢于容色示人,也敢于追风逐浪。
三月上巳,有女初成,凌家少当主凌鸢时年十五,受教簪髻,以为成年。
江湖人不循旧礼,祖母司礼,生母授戒词,却并不宣四德。只望她平安喜乐自强独立,心良善行正义,一生能得随性快意,莫叫年华虚度。无催婚约束,无延嗣重男,家业继承与否也不放在这样的场合去点破,一切的俗礼都回归父母最原始的愿想,怀着爱与祝福。
这一天,凌鸢亦不同往日装扮,褪下了素日的劲装,上着藕色云缎交领琵琶袖袄衫,下着鹅黄丝棉曳地褶裙。袄衫肩袖和裙摆上皆绣着芙蓉花月,未得隆盛,却明艳俏皮,较往日固然少了一丝飒爽英气,但多了几分温文雅娴,亦是别有趣味。然而这小女子几时又得完全顺从过?长裙遮去双足,任谁都猜不到她足上依旧蹬着自己最爱的矮靿靴,跑跳起来像个小猴子。
她是为了方便快些跑回静思园去的。偏爱红色的少女素来不乏明艳,这身秀丽却少有,此生难得的衣裙袅娜,她迫不及待想叫沈嵁看见。
离开礼堂直奔入园内,意外沈嵁居然不在。略一沉吟,眺目看见这满园春意,凌鸢想起了初见时的杏花如雪,想那人每年总在树下沐着花雨,静静地写字。通往老树的小径已是无比熟悉,凌鸢迅而不乱地穿过月门,那人那景便赫然撞进眼中。依旧是白衫黑发,一张书案一方笔墨,杏花正盛,偶尔随风落几瓣,与这人一般沉默。花如人,人如花,沈嵁宛若花妖树精幻化了人形,好看得不似真的。
凌鸢忽踌躇了步伐,不欲过去打扰,恐惊了这堪可入画的梦景。久久地矗立凝望,她终究还是提裙踩莲步,端庄地走了过去。
隔着书案,凌鸢坐到席上,期盼地问沈嵁:“好看吗?”
沈嵁并没有抬眼,只一副专心运笔的样子,竟然点了点头。
凌鸢一点儿不以为这是敷衍,她信的,信沈嵁看见了,早就看见了。
“能笑一笑吗?”凌鸢双肘搁在桌案上,下颚抵住手背,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嵁,“我们相识至今,你从未真正对我笑过。今日我笄年行礼,所有人都祝福我,你也当送分成年的贺礼给我,就笑一下,好不好?”
执笔的手停顿下来,沈嵁终于抬起头直视豆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他们无言相顾,四目交缠,谁都不觉厌。凌鸢总含笑,而沈嵁的眉目间确显温柔,可远远称不上笑。即便这样,当春风携暖越境而过,杏雪倏然缤纷,正将此一幕生动,染尽了诗意。
凌鸢也一道,入了沈嵁这格画。
“谢谢!”她甜甜笑道,不知因何。适才求一笑,莫非已得?然则别人瞧不见,唯她懂了。
一声谢,谓依足,沈嵁便还低下头去写自己的字,念心里的经。
凌鸢就只看着,两手托腮,痴痴嫣笑,多久都不觉乏味,情愿任时间奢侈地流走,不去追求所谓意义。在她心中,能得一眼,当值三春。
奈何三春又如何抵过一生?
于是凌鸢告诉沈嵁:“莫无居士,我喜欢你!”
沈嵁并无反应,定定心心写字,仿佛听惯了这话,喜欢就是不厌恶,爹娘喜欢,姐妹喜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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