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52章


平民,我只知道以自己的直觉感受世界,我不懂得什么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也不需要站得高些、或者是看得远些,更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深远意义,我就是看见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那只脚,我还看见了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
革命会使一些人吓得精神崩溃,但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反而变得镇定。革命总是要消灭一些人,如果说我曾经逃过了1955和1957两次劫难,那么1966年,对于我来说,将是大限了。一个孩子尚且被踏上一只脚,谨小慎微的哥哥尚且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贯“立场反动”的我,能逃过这一场革命吗?作好思想准备,一场大劫,正在等着我。
回到家里,妻子看我没有什么变化,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向我询问工厂里的革命情况,据妻子说,他们工厂的革命已经开始了,许多工程师被拉出来跪在大院里,造反派的英雄们,在工程师们的身后狠狠地踢他们。
没有说什么话,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工厂的路上匆匆赶到哥哥家里,祖父告诉我说,后半夜大约3点,哥哥被红卫兵从家里拉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愈烧愈烈,工厂里一些革命狂徒也开始骚动起来了。工人本来成分很复杂,天津是一个水旱码头,许多人沾染着流氓无产者习性,看到学校的学生们可以造反,他们更期望工厂也有造反的一天。学生们造反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防止修正主义,防止中国改变颜色,工人造反也有了理由,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工厂里第一批出来造反的英雄,很少生产骨干,我在的车间,带头造反的,就是一个小流氓,这个小流氓技术不如人,政治上也没有什么表现,看着别人提级提干,心里很是怏怏,几年前征兵,他是应征对象,为了逃避兵役,他在大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重感冒,这才没去检查身体。后来有人告密,他受到团内警告处分,政治上可靠的人就看他不起。
文化大革命给这类小流氓带来了希望,以串联为名。多少日子看不见他的影子,从外面回来,就像回到未庄的阿Q一样,神气起来了,写大字报,表示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到工厂。
工厂里贴出了大字报:《为什么我们这里还是死水一潭?》看着社会上的革命热潮,富有革命热情的小流氓们早就坐不住了。革命自然要有对象,随之就有向我发难的大字报贴了出来。本来,从农场回来之后,我在工厂里最是小心谨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发表评论,让我做什么我就低头去做什么,要想拿我开刀,我自认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当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的年代里,想从我身上找点什么罪名,那不是太容易了吗?
社会上闹革命,学生们斗老师,地富反坏右、反动资本家都受到了“冲击”,工厂里,“群众”情绪一时时地高涨,工厂党委没有接到通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只好一旁看着,听天由命地等着革命形势的发展。
1966年8月26日,工厂里的革命终于爆发了,才到工厂,就觉得情形不对,一些工人手持木棍站在工厂门口,和警卫一般,活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当我走过工厂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持棒站岗的工人向我投射过来凶恶的目光。不光是我有了某种预感,工厂里每一个人都预感到今天一定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平日我走进工厂,人们还很随便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今天走进工厂,迎面走过来的人就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躲着我走路,人们连头也不敢抬,似是不敢看将死的人一样,人们害怕留下可怕的记忆。
难道今天真的要活活把我打死吗?
我做好了精神准备。
上班铃才响过,就像是刮起了狂风暴雨一般,安装在大院子里,安装在车间里的每一只大喇叭都放出了赞美领袖的革命歌曲,真的革命就要开始了。还没容我去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人们呼喇喇地全往大院里跑,最先高举革命大旗的英雄们正在工厂大院集合呢。
第五部分十八、革命又起(3)
领头的是一个工人,我认识,肤色极黑,没有文化,可能是因为出身好吧,就自觉地担任了领袖,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就是镐头的大木柄,一米多长,胳膊一般粗,一棒子能打死一个人。可能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战士们站成一列长队,胳膊上佩着红臂章,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木棒,至少也有五六十人。这些人站成一列长队,正听那个领袖喊话,远远地我听见领袖向他的战士们喊道:“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站起来的日子到了,现在我们立即出发去抄那些反革命的家,把他们的老窝砸碎,回来我们再收拾那些王八蛋们,牛鬼蛇神们听着,你们的末日到了。”
然后,这些人跳上一辆大卡车,一阵风,就开走了。
他们去砸谁的老窝呢?想都不去想他,即使他们去砸我的“老窝”,我也没有办法,抄家之风已经在社会上刮起来了,红卫兵们耀武扬威地抄牛鬼蛇神的家,一大车一大车的家俱,衣物被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也有的当众焚烧,熊熊大火就在街头上燃烧着,满街砸碎的器皿,据说保留封建时代遗物,都是梦想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对于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
大约到中午,抄家的英雄们回来了,拉回来几汽车的旧家俱,还有贵重的衣服,都是工厂里那些富裕人家的东西,这些人虽然不反对社会主义,但他们的家庭比一般工人家庭富裕,就成了革命对象,再有的人过去是私方人员,还有的人家有历史“污点”,革命一来,就无一能够得以幸免了。
看热闹的人回来说,造反英雄们没去抄我的家,因为我是思想反动,立场反动,这些反动货色是带在身上、藏在脑袋瓜子里面的,去家里,很可能倒抄出著作来了,我不会把反动思想写在纸上、再贴在墙上的。
抄家英雄们回来之后,倒也没有别的行动,但工厂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人人都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就要降临了。这场暴风骤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也不过就是社会上的那些做法吧,游街,当众罚跪,任由人们辱骂,逆来顺受吧,人人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做好了精神准备,我不想反抗,也不敢反抗这场暴风骤雨。
我正在车间扫地,到这时,我已经是车间辅助工了,早从一开始革命,就有人提出不能把生产指挥权交给一个右派,那时候有一部电影,说农村一个地主破坏生产,公社让他赶大车,他就狠命地打牲口,贫下中农说,要把赶车的鞭子从地主的手里夺过来。按照这个逻辑,我也就不能再做生产管理员了,工厂人事部门通知我当辅助工,我立即拿起大扫帚,打扫卫生了。
在车间里扫地,就看见许多人在外面贴大字报,把车间外面的墙壁都贴满了,偷偷抬头向墙上看过去,许多大字报上都歪七竖八地写着我的名字,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名字下面写着“坚决砸烂狗林希的狗头”之类的字,除了我之外,大字报还说要砸烂其它几个人的狗头,都是五类分子之类的人物,也点了工厂党委书记的名,问他为什么压制工人的革命热情。
午饭过后,工厂大院里闹起来了,只听见人们喊革命口号,也看见人们往大院里跑,我不敢出去看热闹,就蹲在车间角落里等着有人来抓我,果然,就在大院里一片口号声中,几个工人闯到车间来,在角落里找到我,恶凶凶地向我吼道:“狗林希,出来!”
不敢违抗,我跟着这几个人从车间里出来,那几个人带我走到工厂大院,我心里突然烧起一种火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我几乎要发疯了。
黑压压,工厂大院里跪满了人,我看见跪在最前面的是总工程师,后面有几个有历史问题的人,还有几个技术人员,跪在院里也无所谓,外面革命的情况我也不是没看见过,最最无法接受的是,工人们想出最下流的作法,让每一个跪在院里的人,嘴里叨着一只臭鞋。
车间里,总是堆着一大堆臭鞋,也不知道是谁的鞋,干脏活的时候,找来一双穿上,穿过之后,就丢在车间里,日久天长,车间里总有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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