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入云深处亦沾衣》第57章


触碰到我的指尖冰冷之极,目光更是拒人千里之外。这样的人,要给她台阶下,谈何容易?
御辇之后,宗室各种辈分的王爷王妃、海其腾君的臣僚部将,柏氏、容氏等部落之主,随者济济。难得使用的中弘正殿,今日纡朱曳紫、鬓光钗影,倒也热闹。
天下酒席,无非冷盘热炒,哪怕水陆八珍都上齐,若声色寓目也是冷清,然而,海其腾君自奉甚简,府中从无梨园供奉,因此这顿饭,大家吃得不免快些。
眼见得食事上至茶点,众人酒意阑珊,魏主陛下却依然端坐席上,全无起驾之意。而海其腾君一刻钟前就故态复萌,神游物外,似乎完全记不得他为什么要聚这些人来了。幸得他们的四叔拓跋政道因为新娶柏氏为继室,兴致颇高,徒单宗望懂得代为周旋,柏季小子除了含笑睃我两眼之外,便是流水不断地讲话,男人席面总算还热闹些。唯独女眷方面,一来皇后陛下自入府来就不曾言笑;二来夫君在侧,俱各不敢放肆;三来我前日受辱,也是她们的前车之鉴是以一干绮罗粉黛,酒食俱减,行动拘谨,场面之冷真是生平仅见。
其实,要解窘境,茶点上了之后我自不妨邀请皇后至内院小憩,陪宗亲女眷欣赏衣服首饰,临了再赠点她们喜欢的东西也就是了。但,我又何必这么做呢?
我低头抿了口茶,眼角瞥见崔燕来在末座几度顾盼;一抬头,海其腾君在上面则向我皱眉使眼色了。啧啧,瞧这两个人啊,频将秋波传心事,有趣有趣。
我尚在沉吟,上头拓跋炎却终于从柏季的唠叨中分出神来了。他先望我一笑,继之向拓跋锋道:“三哥今日的酒席甚好,但不知为何众夫人那边如此冷清,莫非是襄亲王妃还不曾原谅皇后么?”
拓跋锋闻言,眼神不由扫向皇后,他仅仅看了她一眼,那女子薄如樱花的唇上便血色尽褪。
“陛下反说了,臣妻失礼于皇后,原该请罪,只是她生性腼腆,有些不好意思罢了。”拓跋锋收回目光,严厉地瞥了我一眼,“繁露,是不是?”再不接茬,他可是要发火了。
“臣妾当日酒后失德,冲撞皇后娘娘,还望陛下和皇后海涵。”我识相起身,向拓跋炎谢罪,又似笑非笑瞟了皇后一眼。那女子缄默不语,头上珍珠却微微晃动。
拓跋锋倒也已经满意了,他重又看向皇后,沉声道:“之前臣妻不懂规矩,我已经从严教训过了,相信她绝不至于再触犯娘娘。”
好一个“绝不至于”,又给她台阶下,又给我写背书。他不会觉得自己还挺公平的吧?我不由自主便是一笑。
“是吗?若我是你,就不会这般自信!”容皇后无视我的笑容,却目不瞬睫地凝注着他,她虽只是低声嘲讽,但此刻大殿里正巧静默,她的反应与神情,多少眼睛看着呢。
“皇后!”拓跋炎声音不高,脸色未变,但眉间嘴角肃杀之气,足令一缸鲤鱼都冻结成冰。
“看来皇后娘娘还不曾完全谅解臣妾,不知今日可还有补救之道?”我脸对着皇后,眼睛却看着拓跋炎,好了,就让皇后把你的面子全丢光吧,与此同时,我却会给海其腾君台阶下的。
“一向听闻襄亲王妃长袖善舞,正巧今日酒宴之上略少歌舞寓目,若王妃能够为本宫献舞一曲,那么我便相信海其腾君的‘绝不至于’。”容皇后对拓跋炎的警告淡然处之,妙目早已从殿内投射出去,飘摇地凝视殿外的蓝天。
我对她有那么一刻,于心不忍。
“皇后娘娘误听传言,一时之间倒令臣妾难以自明。”我顾视大殿一圈,皇后欺负了我这么久,一个抱不平的都没有?
银发柏季接触到我的目光,立刻会意,他望着皇后笑道:“皇后娘娘只怕是听错了,斯参军夫人的舞姿,才是精妙绝伦,天下第一。”
“皇后娘娘,若不嫌燕来僭越,燕来愿代襄亲王妃献舞一曲,以佐众欢。”崔燕来应声而起,也是个机灵的孩子。
这次拓跋炎不再给皇后开口的机会,立刻颔首笑道:“斯夫人提议甚妙……”
“独舞无趣,若是襄亲王妃能够鼓琴相伴,本宫也就可以满意。”皇后声柔若水,可截断老公话头时却毫不犹豫。今日她侍驾而来,岂能不知厉害,自当与我和解。只是那个男人的一言一行,实在激得她太深。海其腾君啊,你竟然不明白,你在她心中是这般紧要,以致如今你说什么都是错。
“皇后之命,岂敢不遵。不过皇后所论琴与舞之关系,倒令臣妾想起一件趣事,”我含笑望着她不疾不徐地道,“大家都知道北地的醍醐酥酪品种最多,泡出茶水滋味不同。只是南人不会辨别。那日蒙柏氏老夫人慷慨,尽出珍藏,供我品鉴。但臣妾实不谙此道,便胡乱指最后那碗为上。谁知柏夫人不依不饶,还务必追问其好处。臣妾无奈,只得实说——‘最后一碗,茶汤够热而已’。”
说到此处满座解颐,而皇后还在等我说下去。
“皇后若是当真认为舞蹈必须要以琴音相伴才算有趣的话,这等品鉴岂非也是‘够热而已’之属?”我甜甜地望她一笑,女眷席上压抑着嗤笑声,皇后脸色倏然涨红,又很快变得雪白。
欺负人的事情,你下辈子也未必做得过我?
“因此倒不如让斯夫人先舞一曲。待臣妾静静心,务必以生平所学,奉承娘娘,以赎前愆。不知陛下以为如何?”我抢在她发作之前,一气说完,更用力瞟了拓跋炎一眼。
这记四目相视,色授魂与,他岂敢再驳我的话?于是,我得以坐在席上,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燕来婉若游龙的身姿。
崔燕来的舞蹈确实堪称云间第一,即使不过是云板相伴,那起伏之间内在的柔与刚,也使人目眩神迷。“长安女儿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她的纤腰一弯倒地,众人不由主喝彩鼓掌,柏季的眼神炯炯闪光,很好,这小家伙今后应该不会再这么讨厌了。
拓跋炎很大方赐燕来玉环一双,皇后望着殿中尚娇喘吁吁的燕来微微一笑,眼睛却向我瞟来:“瑶环,赐斯夫人酥酪一盘。若是一会襄亲王妃琴技动听,也赐她一盘。”
哈哈,有意思,皇后陛下,今天是要针对我到底了,我抬头看一眼拓跋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殿中,见我望他,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摇头。
也罢,皇后如今已并不重要,我只要拓跋炎为我倾倒,别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我的旧琴在幽州不曾带来,丹朱拿上的这尾是府内藏品,桐木如铁,也算良工精作。坐在琴台前,我略瞑目凝神片刻,环视殿内众人,直至鸦雀无声。
今日,我的心事你们都听了;他日,我的逆行你们也都会目睹。
手指在琴弦上舞动,“琴台日暮云”他当日写给我的情诗字字化作石道寺外的红莲,而红莲又化作留雁塔上的火焰,逐渐燃烧殆尽我们的前尘过往……
变调之际,我的手指陡然一滑,徵弦崩断。鼓琴者全神贯注,而徵弦崩断,此乃刺客在旁之兆。我骤然顾视大殿,第一个看见右手席上崔燕来苗条的身子软软倒下,案前铜盏落地,当啷一声响,满地酥酪茶。
众人尚不明所以,唯独斯马力反应迅捷,几步冲至燕来身边,将她从地上抱起,方才还因舞蹈而晕红的脸色已然雪白如纸,一道血痕从嘴角流出。
“……是谁?竟敢在陛下座前、海其腾君府中,下毒伤人?”我从琴台前站起,冷冰冰地提问,视线却已向皇后投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她,不是她,也不是她。
第77章 焚蕙之误(下)
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容永嘉犹如梦中惊醒。她静默片刻,侧首眄视崔燕来一片狼藉的席位,嘴角扬起,神情骄矜恍如仁明殿里的谢云殊回魂附体。
“瑶环,襄亲王妃琴技甚佳,赏赐一如斯夫人。”
被她提名的瑶环脸色惨白,魂不附体,小腿一软,倒在地上,一干侍女纷纷下跪。这又于事何补?皇后娘娘她无疑是当着满殿众人坦然承认,置毒酥酪,意在我死。
拓跋炎不等她再说第二句,阴鸷之色已现面上,他重重一击桌案:“够了!统统给我拖出去!”
“主上……”拓跋锋皱眉瞥了皇后一眼,还想说什么,可拓跋炎已怫然起立:“雪城容氏,用心嫉刻,无皇后体。朕隐忍至今,殆无悔改……着即废黜幽禁,侍从人等,付有司问罪,明日不论首从一体处决。”
明日都要处决,今天还问什么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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