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59章


你几十岁的人,还受武侠小说的影响!”他连连点头,接受批评,快步跑到柜台买饮料了。
大舅在众人的注视下,维持着风度,静静站立。我说:“咱们坐里面去吧。”大舅点了下头,稳健迈步,跟我走到里面。我满脸羞红,选择了面对窗户的位置;大舅背窗,对迎着众人的目光,表情庄重,坐姿笔挺。
一会儿,包主任拿着三杯可乐,一步一颠地过来。他坐下后,两腿仍不住颤抖。他的椅子和我的椅子是连在一起的,连带得我也颤,我低喝了一声,他终于停住。
他抬头惶恐地看着大舅,大舅关切地问:“我能帮你什么吗?”他支吾半天,一拍脑门,说:“师傅,我再给您磕一个吧!”他离座就要跪下,我忙拉住他,说:“他不是师傅,是师傅的儿子。”包主任一下僵住,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大舅,说:“什么时候能见到师傅?”大舅笑笑,垂头喝光可乐。包主任把自己那杯推到大舅跟前,大舅面无表情,说:“不了。”包主任慌忙把自己的可乐撤回,说:“我请您吃饭吧。”大舅露出厌恶之色,说:“不了。”包主任哆哆嗦嗦掏出一盒烟,问:“您抽烟么?”大舅回答:“肯德基不让抽烟。”手指在桌面上一弹,说:“今天就到这吧。”起身走了。
大舅的凛然气度影响了我,我也站起,鄙夷地看了包主任一眼,快步追上大舅,并排走出肯德基。出了门,大舅威严地说:“此人啰唆,要是见老头一次,肯定三天两头去,会把老头烦死。”包主任从肯德基跑出,掏心掏肺地喊了句:“我是诚心的!”我有点于心不忍,劝他先回家,我会帮他说话。他终于走了,走两步便回头看大舅一眼,目光凄楚。而大舅背手而立,目视滚滚车流,肃穆得仿佛石雕泥塑。
我也被大舅的风度折服,迟迟不敢接近,直到包主任远走成为一个小黑点,我才叫了声:“大舅。”他转过头,得意地说:“我表现得怎么样?”他泛起的笑容令我惊讶,十几年过去,日渐老化的他浮现出了二老爷的眉眼,他毕竟是他的儿子。我叹口气,答道:“很好。”半个月过去,包主任拜师的愿望落空了,二老爷的生活也没有改善,只是大舅自己过了把瘾。
【十五】
包主任是经过抗战、解放、“反右”扩大化,“文革”乃至改革开放的人,被锻炼得意志如钢,永不言败,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斗争到底。他了解到火葬场导演对我的排挤,与导演大吵一架,但导演有邹主任撑腰,一时也奈何不得。
邹主任知道我是火葬场一股东介绍来的,为不把关系搞僵,让导演作些许让步。导演说公安局有非正常死亡调查组,自杀和落水死亡等意外事故都由这个小组负责,他们有拍摄录像的人员,遇到人手调动不开时,会雇他去拍,一次五十元。他可以把这个活儿让给我。
包主任取得了胜利,十分高兴,带我去和调查组的人见了面。此后,我便每日到火葬场上班,享受一月五百元的基本工资和二百六十元的补助。我的办公室是斜对后花园的平房的最后一间,每当桌上电话响起,便是我的外快来了。
包主任觉得有功于我,多次暗示我教他拳术。我说:“主任,你一生坎坷,经过无数次历史考验,难道这次就沉不住气了?”他立刻表示接受考验。
他和和气气,上班时常找我闲聊天。有时我俩会一块去广场,欣赏送葬仪式,看着殡仪女郎们颠出的各色底裤,总会发出“火葬场是天堂”的感慨。
因为人们在我八小时工作时间之外也会死亡,我拍摄了五次后,为联系方便,在旧电器市场买了一个三百元手机。手机铃声为花儿乐队的歌,每当听到“喜刷刷喜刷刷”的唱词,我便知道,又有了冻死的流浪汉或是自杀的少女。
上吊是最简便有效的死法,我看到过各种匪夷所思的上吊,一个塑料袋、一条自行车内胎都可以了断性命。
一天,我到一所高档小区,拍摄一个在衣柜里用领带吊死自己的公司老总,由于脖子被勒的缘故,他撅着嘴,仿佛在吹口哨。正拍摄时,“喜刷刷喜刷刷”响起,我接听,由于信号不好,是一个时断时续的男人声音。
他说他距离北京一千公里,是一个武术爱好者,在杂志上看到二老爷的文章,心生敬仰,从杂志社要了我电话,他问二老爷生活安好么。
我答:“不富裕。”
他大惊,说以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如果办班收徒,早该年收入达白领标准,要是成立基金会,更会赢来社会上的大笔资金,财源滚滚。
我问如何操作,他哑然。
他说的是他不了解的事情,但给了我新的信息。当晚我赶到郊区,正是晚饭时分,二舅是爱面子的人,见我到来,准备了涮羊肉火锅,叫二老爷一块来吃。二舅所娶的离婚妇女带了一个十五岁大的女孩,她们娘俩吃完,就去外间屋了。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二舅办武术班和基金会的事,二舅焦虑地说:“来学功夫的人总是有点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要求,谁上?”一个小时后,我们喝的白酒起了作用,二舅说:“好办,来人比武,我上!”一拍二老爷,叫道:“爸,为了你能挣到钱,儿子把命豁出去了,够意思吧?”二老爷苦笑,赞道:“好!”两人干了一杯。
十一点,我得去赶末班车,二舅爽朗地对我说:“你是有志向的人,二舅支持你,从今天起,老头就在这饭桌上吃饭了!”他一直送我到车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对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和办基金会都十分茫然,但强撑着说:“二老爷是国宝,老人还能活几年,咱们要抓住这个黄金时间。”他一脸不屑,说:“你太小看你二舅了。记住,二舅有眼光。”第二天,我特意在晚饭时间给二舅家打去电话,电话和饭桌都在二舅房中。二舅果然有眼光,一听是我,就把电话向饭桌一伸,让我听碗筷之声,然后叫道:“爸,说句话。”响起二老爷的声音:“我在吃饭。”二舅收回话筒,自豪地说:“怎么样?二舅说话算话。”我抑制住兴奋,语调沉重地说:“吃饭是小事,咱俩办的是大事,基金会的消息已散布江湖,一呼百应,看来二老爷的影响力之大还在咱们想象之外。”二舅有点结巴:“能筹到多少钱?”我:“三百万以下就不叫基金会了。”二舅连忙表示,他会给二老爷房中安一个分机电话,让投资方可以和二老爷通上话,听到二老爷声音,坚定投资决心。
我赞道:“二舅,你想得真周到!”二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办大事,要靠你。我这小聪小慧,也就帮点小忙。”我:“安电话,让你破费了。”他:“嗨,块八毛的小钱。”二老爷房内电话安上后,只有我打。我说:“二老爷,下午别出门了。”他答声:“唉。”然后我就赶往郊区。
二舅耐心地等待着喜讯,有时会问二老爷:“爸,最近你接到多少个电话?”二老爷说很多,二舅便流露出满意的笑容。随着时间的流逝,二舅的问题深入一层:“爸,都是什么人给你打的电话?”二老爷说,都是我。
当晚,二老爷从自己的堆煤小屋,花了五六分钟,一步一停地走到二舅房间,二舅说:“爸,今天我们都下班晚了,没把你的碗洗出来。”二老爷就离开了热气腾腾的饭桌。
我的谎言不攻自破,为了弥补损失,我带了一个月工资赶到二舅家。二舅妈和她的女儿在家,二舅还没下班。二舅妈是改嫁过来的,女儿是与前夫所生,已十五岁。
二舅妈让我进他们屋坐,并把二老爷也叫过来。我和二老爷相对无言地坐在沙发上,女孩低头写作业,视我俩如无物。
我说:“二老爷,这月杂志的稿费来了,你的文章成了杂志招牌,稿费已经提高到七百了!”二老爷有点惊讶,我把钱拿出来后,二老爷忽然一笑,说:“你往稿费里添钱了吧?”老人的智慧令我震惊。我说他想多了,他说稿费变化太大,必有隐情。我说这就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所有的异常都是正常。我又说了半天,他两手握在一起,向我一躬,把钱收了。
我俩无言坐了一会,他瞳孔扩散,慢慢把手伸入怀中,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我以为他又要把钱还我,不料他拿钱的手指向正前方,那里是写作业的女孩。
二老爷低声说:“拿着,这是你哥给你的钱。”女孩抬头看我,嘴咬铅笔作害羞状,已有拿钱之意。二老爷代我给女孩钱,是想让我和她的母亲搞好关系。我明白了此点,从二老爷手中接过那张钱,迈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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