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60章


二老爷低声说:“拿着,这是你哥给你的钱。”女孩抬头看我,嘴咬铅笔作害羞状,已有拿钱之意。二老爷代我给女孩钱,是想让我和她的母亲搞好关系。我明白了此点,从二老爷手中接过那张钱,迈前一步,放到女孩写字的茶几上。
女孩猛地低下头,加快了写作业的速度,只听一片“沙沙”声,那张百元钞票微微颤动。这时二舅妈进屋从冰箱里拿肉,我转头看茶几上的钞票已经没了,低头见钞票躺在女孩的脚边。
女孩写作业的速度更快了。
二舅妈出屋,我跟她到了厨房,说:“我刚才给了你女儿一百块钱,算我的见面礼。”二舅妈登时慌了,要回屋叫孩子把钱还我,我一再表示只是点心意,她皱紧的脸逐渐松开,对我发出歉意的笑容。
她说:“你可别对我有看法,我以前给老头洗过一次被子,但你二舅冲我发火。老头跟我们吃饭,我是无所谓的,对我只是多双筷子……”我安慰她,说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天性善良。
她很高兴,说给我做蒜苗炒肉。我回屋后,女孩怨恨地瞟我一眼。厨房的对话可以传到屋里,她知道这一百元钱露馅,会被母亲收缴。她垂头,平静地写作业了,随着写字动作,头上的辫子来回摇摆。
看着辫子上的红线绳,我心中默念:抱歉姑娘,揭发你,是为了我二老爷。等你日后结婚,一定送你份厚礼。
二舅回家时,二舅妈已做了三个菜。二舅面无表情地和二老爷对视一眼,坐了下来,哼了句:“爸,吃菜。”我赔着小心地说:“二舅,成立基金会的事千头万绪,所谓‘王道无近功,大器必晚成’,得慢慢来。”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戳穿我的谎言,他却一笑,诚恳地说:“我懂。不管有多难,我们都要坚持下去。我给你大舅打了电话,让他掏八千块钱,把二老爷房子装修一下,否则投资方来访,看着多寒碜呀。”我:“大舅给了么?”二舅:“开始不给,我就说上了你的话,告诉他这是大事,他要敢耽误,我跟他玩命。”二舅悠然自得地吃菜,显然拿到钱了。他和我一样,利用基金会的幌子,旁敲侧击,办了别的事。基金会是我和他共同的谎言,彼此心知肚明,我实在说不出“为了基金会大计,你得让二老爷上饭桌”的话。
几天后,我再去,发现二老爷的房子并没有得到装修,而是二舅侵占临街的一块地,又盖了间房子。
盖房子时,二老爷劝他:“多出这间,咱们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凶煞,恐有祸端。”二舅把他骂回房里,叫道:“我只要多间房,顾不上凶吉,你儿子是底层人。”二舅站在院里哭了半晌,二老爷缩在屋里也落了泪。
——这情况是二舅妈告诉我的,二舅则豪迈地告诉我:“下一步,我要把我爸这屋子四壁铺上瓷砖,掏条下水道,改成个洗澡间。我五十多了,也该享受享受生活。”我问:“那二老爷住哪?”二舅嗯啊两声,未说出话来,显然没考虑此问题。
二老爷有流落街头的危险。我回到北京城家里,看着四居室住房,考虑该把二老爷接到这里。我现在负责彤彤的生活费用,倍感吃力,承受不住再多一人……其实二老爷消耗不多,但这是父母的房子,多年以前二老爷打姥爷的原因,令母亲一直排斥他……
我一夜失眠。凌晨四点时,彤彤随着渐明的天色,焕发出青春气息,令我迷醉痴傻。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容不下二老爷。我搂住彤彤,她仍沉睡未醒,出于习惯,先耳鬓厮磨,后蠕动起全身,给了我一个振奋的早晨。
她上学后,我直躺到下午两点,感到越来越乏力,几近窒息。
下午四点,我赶到玉涵寺,询问风湿:“二老爷可否住在庙里?”因为我记得在八十年代,一些孤寡老人一个月交给寺庙三十元钱,就可以住下终老。二十年过去,就算价钱翻了十倍,三百元可以了吧?
风湿兴致勃勃地说:“你讲的对,寺院从来就是养老院。刚解放时,北京有一千多座寺庙,大部分是太监建的,他们老了后,出皇宫住在庙里。在八十年代,我们收过十几个老人,都给他们送了终。”我欣喜若狂。风湿话锋一转,说:“但现在一切以经济为要,寺院以公司方式运营,禅房多改成办公室,再无余房做这等事了。”我一筹莫展。风湿打开抽屉,掏出一个纸袋,他说他冒充武术爱好者去郊区,当着二舅面给二老爷五千块,显得基金会是有谱的事,二老爷就又可以上桌吃饭了。
我大惊:“看来寺院经济真的很好,你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千!”风湿说他从来不参与寺内经济,因前天来了五拨赞助人,寺里凑不齐招待的陪客,他被抽调过去做了一个陪客,不料富商非逼他吃肉,说吃了肉立刻签合同。
他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为集体利益,吃了三块肉,结果常年吃素的胃承受不了肉类纤维,当晚胃出血。这是富商过意不去送他的红包。
我连说:“你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能要。”
他摆摆手:“身体是臭皮囊,你我是朋友。”
风湿再次微服私访,头戴太阳帽,身穿印着篮球明星姚明的T恤衫,斜挎迷彩背包,只身赶去了郊区。
第二天晚饭时间,我给二舅家打去电话,听出二老爷上了饭桌,暗赞风湿办事漂亮。不料二舅说:“这人来了,在我这又喝又睡,他是给钱了,但我也够累的。”语调中满是怨气,似乎风湿祸乱了他家。
我赶到玉涵寺,推开风湿房间,见他床头悬着个吊瓶,正在打点滴。他脸色苍白,昏昏睡着,时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我不忍叫醒他,只好明日赶往郊区。
到郊区,是晚饭时分,见二老爷坐在饭桌旁,我先安了心。二舅对风湿的评价很低,说:“他拿出钱后,一再表示这点钱对他不算什么。他都看不上,我就更看不上了。但我还是热情款待了他,请他喝五粮液,他倒不客气……”我暗叫不好,知道风湿为了装成武术爱好者,又动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果然,二舅说风湿刚喝一口,立刻不省人事,只好搭床,让他睡了一宿。
二舅鄙夷地哼一声,说:“我是个卖自己力气的劳动者,招待着这号人,我真觉得委屈自己。我爸也不懂事,他拿了钱,怎么也该分我点吧,但这话我怎么说?全靠自觉。”二老爷正伸着小勺舀汤,听到这,缩回了小勺,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二舅嚎了句:“你可真混!”把信封硬塞回二老爷怀里,气哼哼地对我说:“就是要他个态度,真看不上这点钱。”吃完这顿饭,我告辞,二舅送我去车站,二老爷执意要送我到院门。二舅叫了句:“你那腿,还送人!”不耐烦地先一步跨出院门。
二老爷蹭着小步送我,我扶住他,悄声说:“您还是把五千块钱给他吧,就当是咱花钱向他买饭。”二老爷:“明白。”我出院门时,二老爷两手抱拳,说了句:“我腿不好,心送了。”他送我,是表达对我的感谢。想到此点,我险些泪下,掉头蹿入黑暗,追上二舅,重新说起基金会大计。
【十六】
五千块钱有很大作用。
二舅给二老爷一把他房门的钥匙,这样我再来就不用委屈待在堆煤的小屋,而可以在二舅屋里坐上沙发,从酒柜里取茶喝了。
不久,在瓦砾堆中坚守的姥爷有了结果,终于多赢得一间房子。
其时正逢他的九十大寿,便召集亲戚们去聚会。过完这个生日,养育过三代人的院子便再也没有了。
我的父母从乡下直接赶回,手提多种农产品在瓦砾中小心行走,时不时蹦跳一下。大舅、二舅搀着二老爷也来了,这是二舅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姥爷家。
吃饭拼了两张桌子,直顶到床边。姥爷和二老爷坐在床上,居于首席。二老爷几杯酒喝红了眼睛,看着我母亲和大姨、二姨,忽然表情焦虑,说:“哥,你没儿子,我这俩儿子,你看上哪个,过继给你。”姥爷沉默半晌,认真地说:“不了,你那两儿子,我哪个也没看上。”引起满桌人大笑,二舅笑得最厉害,端起酒杯敬姥爷,喝道:“您志向高!”姥爷并不回应,二舅继续说:“您当年的脾气,可是够大的,一句话能把我伤死。”大姨叫道:“说什么呢!”二舅:“大姐,今天你别拦我说话,我知道大爹不高兴了,但你听我说下去,一会我又能把大爹逗高兴了。”二舅说二老爷入狱后,他和大舅投奔姥爷,姥爷把烟都戒了,省出钱给他俩买糖吃。二舅冲姥爷抱拳,说:“大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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