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陵没有料到的是,景妃的骨灰对持盈的威胁,远不如他想像中的那般有效。
她珍视母妃留下的任何痕迹,但这些年来,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郁行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要这圣旨落到了郁行之手里,她恐怕有生之年再也碰不到景妃的骨灰一丝一毫了。
更何况,她是决不会让间接害死西辞的人登上皇位的。
郁陵剧烈地咳了起来,青黑的血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苏折意当先一步执了他的手腕,脸色凝重地向着持盈摇了摇头。
持盈长长叹出一口气,心头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她眸光一盛,瞬如冰雪,握紧的手慢慢松开,缓步走向郁陵的床榻,正见他瞪圆了双眸向着自己怒目而视,再一探鼻间,已是一丝气息也无。
持盈的手滑下,将郁陵的眼睛盖住。
殿内的灯火彻夜不灭,始终在未知中惶惶不安的少女曾预想过无数次郁陵会给予自己的结局,生或者死,不过择其一。
然而如今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十七年的恨与怨,一朝尽成流水。
可是一切远远还没有结束,她撑起身子,抬头看向澹台瑛,沉声道:“澹台城主可有妙计应对屋外之人。”
澹台瑛似是成竹在胸,只笑着拍了拍手:“嫣儿,让九公主看看你的本事。”
“是。”一旁安静得过分的侍女倏地出声,朝着持盈默默一福身,“昀城段嫣,见过九公主。”
持盈却被她的声音骇得面色惨白,惊退一步:“你……你的声音……”
段嫣的声音,不是女子之声,清润悦耳,朗朗温文,竟同西辞一般无二!
“好了,别吓到了九公主。”澹台瑛温言说着,拍了拍段嫣的肩膀。
“抱歉。”段嫣看向持盈,浅浅一笑。
这一次,她的声音干净清透,声线显是少女之音。
持盈陡然抬首看向澹台瑛:“城主的意思是……”
“嫣儿。”澹台瑛又唤了一声,示意她再度出声。
段嫣静了一会儿,蓦然沉声道:“传朕口谕!”声色阴沉带着病气,却又有着j□j凛冽的霸气,正是郁陵惯用的语气。
持盈目色冷冷,微微带笑,笑意里透出清冽之气来:“原来城主早已安排好了,那么持盈就静候佳音便是。”
澹台瑛好整以暇地回以一笑:“有劳九公主。”他向苏折意道,“你同九公主去内室里候着罢。”
持盈冷眼一斜:“为何我不能留在外室?”
澹台瑛悠然笑道:“莫非公主想与皇上龙体共处一室?”
持盈看了一眼郁陵几乎已经冰凉的身体,看到那双瞪得极大双眸,不由心惊地别过头去,正对上澹台瑛似笑非笑的脸。
持盈深吸一口气,淡淡甩袖道:“我进去便是。”
“夜深露重,几位好兴致。”窗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个黑色身影,懒懒倚在窗沿之上,如是淡淡道。
澹台瑛清眸一抬,一言未发,只见背上一道白虹刹那倾出,向着窗沿上之人直斩而下。
窗上之人转瞬消失,跃在持盈身边,手上一勾她的手腕,轻按住,笑道:“九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上挑的丹凤眼,一笑起来便是云破日出的瑰丽,不是沐空是谁。
澹台瑛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竟未发觉沐空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此刻沐空挟持盈为质,他却也不敢妄动。
“沐大人深夜出游,兴致更佳。”持盈唇畔慢慢染上清冽的笑意,目中雾霭沉沉,浓黑似夜。
收回手指,似是漫不经心,黑衣肃冷的少年一拨腰上长箫,细眉略略挑着,面上却事轻笑道:“不过赶着来看这场好戏罢了,谈不上什么兴致。”他向着澹台瑛嫣然一笑,“好剑法,日后得空还请城主不吝赐教。”
澹台瑛微微笑着,手中长剑幽幽绽着冷芒:“赐教不敢当,沐大人过谦了。”他宽大的黑袖一瞬飞卷,为剑气所促,猎猎鼓动,“日后且不必说,当下在下只想知道沐大人今夜缘何在此?”
沐空细长的手指还在转着长箫,容上似笑非笑:“我便是特地来看戏的,怎么,澹台城主这是要灭口么?”他舒展了身体,倚在墙边笑道,“嗯,灭口之前,城主不妨先想想如何对夜吟郡主交代罢。”
“夜吟郡主?”澹台瑛脸上笑意加深,“沐大人此言真叫人哭笑不得,莫非先前上告皇上夜吟郡主谋反之人并非沐大人?”
持盈霍然回首,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沐空,她只知和番来使,却不知沐空此番前来却是以相告夜吟谋反为目的。
满朝对沐空如何坐上和番丞相之位皆是心照不宣,若非夜吟,他在和番也只能一文不名,然而如今来到连昌,竟是反咬一口,欲置夜吟于死地。
持盈心中疑意加深,目光转向沐空。
沐空却是干脆至极:“不错,正是臣下。”他偏首复又笑道,“臣下与夜吟郡主之事,不劳城主担心,今次也不过只是图个乐子而已,城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臣下现今还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至于以后么……”他顿了一顿,倾身一笑,“还请九公主多多包涵了。”
持盈反是冷冷回道:“沐大人此言当真让持盈受宠若惊。”
沐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挥袖不耐道:“好了好了,你们那么紧张作什么,真叫人无趣。也无甚他事,在下告辞就是了。”一言未尽,他衣袖一翻,身形转瞬就已远在窗外。
澹台瑛不防他来去突兀,竟连他衣角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衣袂翻卷、消失在夜色之间。
持盈见此情形,一扫她心中为澹台瑛算计的怨忿,不由轻笑道:“那么,这里就交给澹台城主了。”她转身往内室移步,才走了几步便为苏折意唤住。
苏折意赶步走至她身边,轻道:“九公主可是当真不惧先前所立那誓?”
持盈手指攒得惨白,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如同面具,只道:“苏先生觉得呢?”
“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折意神情安定,平凡无奇的容上一双清眸极是灵跃。
持盈拂衣而立,白色的狐裘大衣衬出她肤色如玉,皎皎清洁,然而这一瞬间,她捻出袖里又一张明黄色薄纸,慢慢在手心中将它揉成一团。
她云淡风轻地一笑:“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又怎知其间的内容事真还是假,更不消说违背父皇的意思了。看过摸过它的,只有澹台城主呢。”
苏折意略略压低了声音:“澹台城主好快的手脚。”
持盈敛起目中冷意,将纸团放进苏折意手中,意味深长地道:“苏先生自个儿看着吧。”
苏折意慢慢展开被揉得满是折痕,上面原本属于郁行之的地方只写着两个字:郁浅。
这一年的春末,以郁陵的病薨、郁浅的登位为终结。
连昌的春日始终是这样的清碎香冷,郁陵出殡,浩大的阵势之后,郁浅亲自送他的棺木入皇陵,然而当郁浅俯身走出皇陵之时,手捧象牙玉盒,直递到持盈面前。
持盈刹那明了了那是何物,抖着手接过贴在胸口,心中百感交集。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将骨灰盒递还给了郁浅放回皇陵,与郁陵葬在一处。
那是对景妃最好的慰藉,尽管这不是持盈所喜欢的结局。
而与此同时,郁行之被囚,郁浅的登基大典便在三日之后。
世上有座桥,叫做奈何桥。世上有条路,叫做不归路。
而帝王脚下的,从来只有不归路。因为无数人要为他奔赴奈何桥。
沉稳平和的六王号为晋明帝,以谢黎为后、谢清宵为妃,却将其兄谢琛逐出连昌、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半步,在这之后,予持盈以熹纯公主之号,与长公主同尊,只居于他一人之下。
这一日,持盈立在太庙之顶,接受册封。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郁浅显得那么不真实,谢黎在他身边冷着脸,尚带天真与欢跃的眼睛里也带着初为人母后的沉静,昔日在依白坊对着持盈执鞭相向的雀跃少女如今已是一国之后,然而在成为皇后的同时,她也必须面对家族与丈夫之间的分歧。
持盈一身金红色的长裙,裙摆覆了层层石阶落在身后,袖间金色粉色的披帛随风猎猎飞扬,一切颜色与装扮都不是她的,正如同一切热闹与喧哗也不是她的,于持盈而言,仿佛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相看,静若安澜。
此刻,她张开手就能看到霞光透过指缝绽放而出,抬起头就能看到被灿烂金光笼罩着的万里山河。
金红的衣带飘飞,高高盘起的长发上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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