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亲身经历哥珊如火如荼的信仰浪潮,对至高权威的亲附感自然比这些曾是狂信徒的劳工疏离。最坏的结果要来了。色诺芬什么也顾不得,疾步插到对峙的双方之间。
他不小心迎上昆汀的目光。
孩子直勾勾盯着这边。已被遗忘的死亡在视野中重新找回形体。
昆汀大哭。
“凶手!”
透过参差不齐的牙,传出尖锐的撕裂声,“——杀人凶手!”
谁教会他说这个词?——督军提剑朝男孩走去,色诺芬赶紧拦上,“大人,他只有六岁,父亲刚刚意外身故……”谁来抱走他?谁捂住他的眼睛和嘴,带他到安全的地方?!
没人行动,任由孩子的嚎啕与血腥味一同弥散。
或许是这哭声绝无矫饰,凝缩了此刻场中的两种情绪:士兵的愤怒,和劳工的恐惧。
“够了,尤利塞斯。”
说话的是位老者。
“何必节外生枝。你要取走的头颅,只是我一个人的。”
督军嘴角终于绽现笑意。人群僵滞地分开道路,将他与那老者连通起来。
“您的睿智丝毫未减。”他收剑入鞘,深深鞠了一躬,“不愧是当年一手栽培我的恩师……凯约将军。”
凯约仍靠坐在那里。平静是他唯一的表情。
他所等待的人与命运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波动。仅仅是两块石头,投进万丈深渊,无法激起哪怕一丁点回声。
“宗座果然不打算放过我啊。”
以这种坚不可摧的平静,他说。
色诺芬心腔里某根血管重重弹了一下,恍然参透教皇最后收回的言语。决意原来就在那一念间启动了。冷汗浸湿衣衫,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迟钝。
“我认识的将军雷厉风行,律人律己都极其严格,血战时身先士卒,从无畏惧。现在这个投机钻营两面三刀、靠装病来乞求活命的您,”督军向前迈一步,“死不足惜。”
“我猜是总主教来执行处决,结果是你。宗座特地设下的考验,用以证明你的无情?当然,你会表现给他看的。你嫉妒的那个人不在了,圣廷危难关头你可以堂堂正正站出来,再也不必躲在幕后做谁的影子。尤利塞斯,除了当世的三名圣徒,圣廷就只有我知晓你的真面目,因为我到中年还膝下无子,便抚养你长大,想让你继承我的家业。你的武艺是我启蒙的,你最早的作战经验是我手把手传授的。待我年届五十,突然有了自己的骨肉,你觉得地位不保,头也不回地投奔当时与我同为圣裁军统帅的武圣徒曼特裘旗下。你满意吗,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曼特裘钟爱的始终只有比你年少的贝鲁恒,作为那位继任教皇的替身,在永远不为人知的阴影之中辅佐他,拱手将他推上御座,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所有人都围在督军背后,无缘窥见他此刻的面容。
“我为宗座的理想而战,”他答道,“我为他的国度能降临而战。”
“你足够无情,却做不到无私。你是那么地难以释怀……那么急于锋芒毕露。”鲜丽阳光下,血泊已干涸泛黑。“只为在你效忠的对象面前展示自己。哥珊被狂信徒血洗的那七天,本应高居塔顶的宗座得知消息,提前出塔,通报者想来也是你。规条所限,你无权直接干预暴行,就以这种方式发挥作用,向宗座提醒着你不可或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廷。”
凯约叹了口气。他祖母绿的双眸头一次浮现遗憾的神色。
“如果说我最想返回过去的哪一刻……就是普兰达刚出生、并且你仍留在我身边的那个夜晚。你们兄弟俩会相互扶持、并肩战斗、向彼此敞开心扉。而我会将我全部的爱,平等地分给你们。”
“适可而止!”
督军肩膀一阵耸动,是笑,但它更接近颤栗。“濒死之人的回忆,与我无关!您只管斥责我,自己为什么不向圣廷剖表忠心?您笃信主父七十年,临到最后需要您奉献生命时,何以晚节不保,如此犹豫?证明给我看吧,将军,”他取出一支盛满靛蓝色液体的小瓶,“舌尖一舐,发作极快,毫无痛苦。宗座确实一度考虑过宽恕您,到这时他还在替您着想。请不要辜负他对您的厚待!”
老人接过毒药。
“我祝福你,尤利塞斯,愿你永远不必在被舍弃的时候来宣示你的忠诚。”目光环视众人,逐一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百态杂陈的面孔,包括色诺芬——却没作太多停留。“我也祝福各位,因为我与各位一样,同是棋盘上的弃子、王座前的踏石、哥珊城墙下堆积的尸骨。我们每个人都曾发自衷心地立誓,甘为信仰洒尽热血,主父听见了这句话,于是驱使我们之后又献祭了我们。若你觉得这是幸事,请安心地顺从命运。”停顿。漫长的一瞬间,仿佛死亡提早来临。“若你觉得不幸,请以我的结局为鉴。”
凯约拔开瓶塞,把里面东西倒了。
“头发这么斑驳实在难看,”年迈的雄狮说,“用你的剑,让它恢复往日鲜红吧!”
督军举剑。
“……我所做的一切,”他诵读咒语似地念道,“……都是为了圣廷。”
色诺芬冲上去。咽喉深处硌出生硬的声响,像是长久以来卡在那儿的某根骨刺终于断裂。血再次溅满全身,他只来得及抱紧凯约消瘦的肩背,霎时肌肤火烧火燎。历历在目的地狱,通过相去不远那喧嚣狂乱血流成河的时刻,通过眼前这具身躯,将一股挟卷了生命中所有温度的灼烈之风吹渡给他。
他看见督军抓住凯约被血染透的头发,高高提起。
“鹌鹑”的头让人高举着。另一些人在底下笑着,唱着,跳着。
“……父亲………………”
他听见喉咙里这个破音的词。它就是那根骨刺,张口吐落,一分为二。
笑着、唱着和跳着的声音消失了。连昆汀的哭叫都封堵在悠久的虚空。
只剩督军的脚步淌血行来。
“你是监管长?”
色诺芬蓦然回过神,扑通跪倒,脑袋点得像只啄木鸟。“我……我只是代……代理,临时选出来的。”孬种。他见有人嘴唇微动。越来越多的劳工们眼中燃起和守军相同的神色。他全看见。“水库就拜托您……您掌管了。这些是闸门的钥匙。”
双手战战兢兢奉上一串黄铜转轴,十二支,刚好够数。督军拿去,冷笑一声。
这声笑与当初教皇如出一辙,却叫色诺芬松了口气。他面朝下跪伏,运用平生累积的所有经验来调整呼吸,以免暴露藏于衣襟内、方才凯约倒地一瞬自己在他手心找到的东西。
第十三支转轴。
是凯约从损坏的那座绞盘上取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Ⅳ 光翳(6)
爱丝璀德,所有那些都是虚无。
我的梦是虚无,我对未来的想望是虚无,我的乞求和舍弃是虚无,我的敌人和伙伴是虚无,我手里握的刀和刀刃沾的血是虚无,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虚无,我们从对方身上汲取的温暖是虚无,你说爱我,我说爱你,那些都是虚无。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我一文不值、毫无意义、将永与我速朽的生命同在的痛苦。
只有它是真实的。
他找到她是在三个月后。那时秋天刚结束,还封存着暖意的最后一抹枯黄也滑入了荒芜死寂当中。没有什么能阻挡严冬临近,就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逼近她身边。
昼夜与季节对他本无意义。但因为她,“时间”这个凋亡的概念重新死灰复燃。他必须赶在入冬之前追上她,否则大雪铺地,将彻底掩盖她的足迹,而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在这个冬天存活下来。他和饥肠辘辘的野兽一样,竭尽全力进行着一场非赢即死的狩猎。
宗座按照对葵花那样处置她。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说。兵荒马乱的地方,总是需要她这种人。兵荒马乱的地方。离了哥珊沿大道往帝国走,到处兵荒马乱,让他产生随时可能与她擦身而过的错觉。难民说起哥珊的瘟疫,农夫对妻子嚼着与教皇有关的风语,军队忙于追剿叛党余孽;一些被反抗军占领过的村落现已空荡无人,村口齐刷刷吊一排支持者的尸体,更多的尸体则横卧在田间给明年的麦子提供滋养。他从这样的废弃村庄里找到了被老鼠储存起来的干粮、基本的工具组和一辆小手推车,如此便可以把身体绑在车板上,以轮代步,靠双手划行。他绝不向农人和结群的拾荒者寻求帮助,也不在他们面前拿出钱购买食物。干粮渐渐告罄,他就躺平装死,等野狗俯身来嗅,袖里暗藏的短刀已然捅穿它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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