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在背后触到一根金属长杆。御座下有支滚落的烛台,被坐垫长帔遮住,因此摩根索未能察觉。海因里希克制着自己抓起它与眼前的人奋力搏斗的幻想。手腕绑得很紧,他悄悄伸出手指,将那烛台以极小的幅度拨动。
“选这个地方了结我,太不明智。下一波叛军不知什么时候攻进来,见许多同伴惨死,唯独你完好无缺……必然以你为大敌,一拥而上。想活的话,办事就利索点,干完就跑,省得麻烦。”
胸口挨了摩根索一脚。他险些窒息。
“不劳惦记。现在可是半夜,我要是叛军,怕里面有埋伏,先把外头围个结实,等天亮再进攻不迟。至少有半个晚上可以好好料理你。玩够了,我再提着你这位前任宗座侍卫长兼典狱长的脑袋,跑去找叛军,说不定他们还会赏我几个钱花——怎样,这椅子舒坦吗?”
摩根索扳住海因里希的头,使劲往御座上拗。“你是没办法坐上去啦,不过得感谢我,给你一个亲近它的机会,让你跪在它底下。”他把手铳收回腰间,特意亮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子弹就一颗,得留到收尾时用。刀工技巧还要向您学习啊,大人,不过请放心,我会拿布包着手,以免弄脏了自己。”
他解开对方手腕,要将两只胳膊分别绑在御座的扶手上,先从右边开始。海因里希左肘被他暂时用膝盖压制着,手掌却还有少许动弹的空间。趁摩根索全神贯注给麻绳打结时,他暗暗摸索到那支烛台,长杆另一端从椅子下面戳出来,恰好在自己腿部附近。
早已失去感觉的腿突然动了。
摩根索大惊,轻敌的懊悔明明白白写在他眼睛里。他的防备都叫这一动吸引过去,重心稍偏,被膝盖压住的左手立刻有了摆脱之机。
海因里希动作极其干脆,直取对方腰侧,一把摘下那支手铳。
“知道宗座为什么不杀你吗?”他撕裂般地笑,“为的是让你认清你与我的区别。有种人百虑一疏,若不能成功,就是在接近顶峰时摔落;还有一种人,甚至根本不具备向上爬的能力。‘失算’这个词只能用在前者身上,而你,还不够资格。”
在说第一个字时他就开了枪,于是后面的内容统统落入虚空。摩根索踉跄后退,滚下御座前的数级阶梯,惊骇与懊悔的神情自此凝固。再也没有一双耳朵能分享这段话。海因里希不禁憾然。但很快,就连感到遗憾的力气也不存在了。
由莫测的命运暂借给他、供他抓住短短一瞬机会爆发的那股力量,在他方才言语之际又消失殆尽。他听见它的流逝,像自己呼出的气息。血的味道黏腻腥膻,围堵过来糊住鼻腔,每一丝离开他的气息都仿佛带着决绝姿态誓不复返。他哈哈笑两声,提起火铳对准头使劲扣动,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射杀摩根索成了毫无意义的行为。死亡就在身边,在一个无限接近他、却也仅仅无限接近他的距离外,摩根索的死不会使它的到来早一分,也不会使他为等待付出的痛苦减轻一分。
而海因里希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实在无力给自己的右手松绑,只有在御座下瘫坐着,等待黑夜过去。大厅里满地死尸,围着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等到蜡烛熄灭,星光也黯淡了,一抹苍白色开始刷上墙壁,然后脚步声终于到来,逐渐清晰,来叩响他与死亡之间那扇沉重的门扉。
第四军部队举着火把从大厅侧门走进,见厅中惨状,步伐不由得一滞。借助火光,海因里希认出了为首将领,那张白舍阑人的脸崎岖坎坷,像是一场大病肆虐后的留念。
“……伊叙拉。”
微笑着,他唤道。
伊叙拉警醒地抬起头,目光停驻好一会儿,他才确信御座前这滩烂泥竟是活物。
而且这活物竟是自己熟悉的人。
他在部下也唤醒对这人的记忆之前挥手示意,命他们从另一边的侧门出去。
“是你。”白舍阑人说,“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笑得直发颤。“别这么不近人情……忘了咱们的同袍之谊么?好歹也先关怀一下……我是如何变成这副德行吧。”
“我没工夫和你闲扯,不想了解你怎么作践自己,更不在乎是谁把你捆在这地方。”伊叙拉语气如坚冰,“回答我——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低声咕哝几句,伊叙拉听不清,只得走近。“……陪我叙叙旧,”他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哪怕你不想说,听我说就好。等我说完,自然会回复你的问题,否则就算你再逼迫,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伊叙拉将手搭在腰畔弯刀上,但终究还是移开。
“……说什么?”
“实话,信不信由你。万安节前那七天暴…乱是我策划的。葵花全是一帮蠢货,只会窝里斗,让我稍加拨弄便草木皆兵,结果自取灭亡。你眼睛那时被人捅瞎,也得记上我一份。”
早已组织好的言语流畅得出奇,光是讲述本身就能带给他极大快慰,远远冲淡了肉体的苦楚。“我抓住机遇投靠第四军,好容易又抓住机遇跳出来,摆了贝鲁恒一道,本想弄个圣裁军统帅当当,谁知曼特裘老儿把这位置给了哪点都不如我的你!他以为我在他身边俯首帖耳,就掀不起大风浪么?我做到了,哥珊在我操纵下天翻地覆,信众被他们虔心尊敬的人蹂…躏屠杀,不可一世的葵花遭受灭顶之灾,而曼特裘不得不忍痛宰掉他养的这群疯狗!想到所有这些人的表情,都是我一手营造……伊叙拉,你可否体会我的满足?你可曾从我的欢悦中分享万分之一!”
“你行如此毁灭之事,单单为了从中取乐?!那么多无辜者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单单为了让你欣赏他们的惨痛吗?”
“毁灭哪有什么乐趣?毁灭的结果才有乐趣。”他仍用那种如数家珍的口吻说下去,尤其是伊叙拉青筋暴突的脸,堪称自己的又一件战利品。“若这结果乃是你苦心谋设、倾力所为,才最最有乐趣。唯一可惜的是,我没法走到最后……就连拼着这腐烂之躯刺杀教皇,也功败垂成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把那老儿涉嫌通奸的证据散布了出去,给了他一记痛击!你们叛军可得感谢我呢……哈哈……哈哈哈哈!”
伊叙拉嘴唇翻动半晌,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词。
“渣滓。”
无所谓了。这个词十几年前就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今天也一样。
“伊叙拉……你知道我妹妹的事。我曾天真地以为,她是我平步青云的阶梯,我的拼搏能让她的死有些许意义。……可是改朝换代了。她好似马车带起的尘土,呼地一下就碾进了车后的辙印里。而我不同。我决不允许自己的价值被时代的更迭所翻覆。哪怕是流星,瞬即而过,我也要给大地撞出一道深痕。多少生者殚尽竭虑,多少死者血流成河,才建筑起今日的哥珊,而我凭一己之力就能撼动它!你们的新时代尽管效仿曼特裘,抹灭整个旧圣廷,可又如何能抹灭我的功勋!”
“——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干咳着,像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一般。
“……不知道,”他说,“兴许死在总主教手里了吧。”
伊叙拉转身就走。
“不杀我吗?”
“你的剖白,就留到审判庭上再说吧!”第四军统帅头也不回,“至于处刑,多得是更具资格的受害者来裁定!我还有远比你重要的事!”
海因里希猝然一阵大笑。那笑声犹如尖刺,直接搠破他喉管支棱穿出。“你曾问我,吉耶梅茨死的时候我在哪儿,现在我告诉你!”他抬手,漆黑铳口瞄准白舍阑人,“那时我就在他背后——正像这样!”
伊叙拉拧过身,弯刀银瀑飞溅,一闪之下,海因里希头颅已落地,仿佛要向何处奔赴一样,执意滚出数公尺远。血不多,却极为黏稠,色泽以不可妥协的姿态浓艳着,连爬到窗口的黎明也被它晕染上淡红。
伊叙拉静立片刻,才捡起地上的手铳。
膛内没有弹药。空空如也。
很久以前,他们还是第四军两个下级军官时,伊叙拉曾听海因里希提及自己的妹妹。只此一次。
“她叫什么名字?”白舍阑人随口问。他立刻感到这是个向对方伤口撒盐的问题。
但海因里希看上去并不这么认为。
他回答得果断而平静。毫无悲伤,毫无怀念,毫无惋惜。
“维狄娅。”
“你们西方的词汇?挺耳熟的。有特别含义吗?”
那是伊叙拉第一次发觉,战友谦逊文雅的外壳裂开一线,底下激涌着近似于鄙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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