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第25章


做乳母的总是盼望怀中的婴孩早些长大,待到孩子们都大了,却都已经不愿意听她说话。她忽然间发现自己已离那昔日的婴孩很远,尽管不曾分离,却一点点变得陌生。
好在有念容愿意听她说话。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子总是眨着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她于是给这个女孩子讲高阳的故事——在她心里,至高无上的北方天帝颛顼,一直都是她怀中熟睡的小高阳。
先帝是有子嗣的,然而他却偏偏钟意于外侄高阳。那时高阳还小,却已经显露出异于常人的聪颖。先帝于是将高阳送到西天,请西方天帝少昊亲自教导他。
高阳在西方修学数年,回到北天时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那年他亲率百人卫队,一举扫平困扰先帝多年的边疆流寇,然后兴修水利,开渠筑城,流惠三百余里。先帝病逝之后,在北天百姓的拥戴下继承帝位,而高阳的表兄堂弟们也纷纷臣服。
东天伏羲的一个侧妃正是先帝的妹妹。她很早便去世,唯一的女儿宓于是被送到北天由先帝抚养,与高阳青梅竹马地长大。不久伏羲思念爱女,便又将宓召回东天。待到高阳从西方学成归来后,先帝便与伏羲议定了宓公主与高阳的婚事。
“宓公主真的如传说中的那么漂亮吗?”念容问乳母。宓是东天最受宠爱的公主,传闻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容颜。
乳母微微笑着:“宓么?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尽管那时她还小,却已然是个好看的姑娘。”念容便想像着那个名叫宓的女子光泽流转的眼睛,绸缎一样的头发和莹莹如玉的皮肤。
然后便无来由地叹气。
真幸福啊,高阳。
那天夜里她梦见了宓,或者是自以为那是宓。她醒来后便忘记了梦中宓的样子,只记得她有修长的手指,月光下指甲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光。宓的手中牵着长长的红缎,在身上比着。她知道那是宓的嫁衣。宓把手伸向她的时候,指甲锋锐如刀。她迅疾地将匕首插进宓柔软的腹中,便听到轻轻的一声闷响,然后宓的血像那匹红缎一样艳丽地四处流淌。可是宓笑了,艳丽绝伦的笑容中居然有九徽的影子。接下来颛顼的怒容忽然变成了离渊,扼紧她的手腕一遍遍问为什么要离开他……
醒来之后窗外闪烁着连绵积雪柔和的白光。她抱紧了温暖的锦狐褥子,低声哭了起来。
次日便有侍女召她面见颛顼。她跟着侍女穿过一重重宫禁,最后走进了颛顼的寝宫。
颛顼斜靠在榻上,肩上披着玄色的长袍,手中是一卷竹简,身边静静地立着一个侍卫。
颛顼并没有发觉她进来。左手支着头,微微蹙着眉,黑发疏落地散下来。右耳的环佩是玄蛇的形状,在烛火中闪动着深幽的亮光。睫毛的阴影洒落在苍白的脸庞上,像她小时候见过的一只黑翅膀的蝴蝶。
侍卫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颛顼猛然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失礼了。”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念容。”蝴蝶细致的鳞粉粘在指间,一闪一闪地泛着美丽的光泽。她欣喜于他还记得她的名字。矜持地还了一礼,向他问安。
颛顼放下手中的书,朝她转过身:“政务太忙,一直无暇来看你,失礼处还请见谅。”她微笑着摇摇头,仪态很优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刻意保持这样的姿态。
他从容地笑了:“如此便好。午后我要去梅园散步,不知你能否相陪?”她矜持地点点头:“我会很荣幸,陛下。”不知为什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光芒。
龙骧录29 
每日午后她都陪颛顼在梅园散步。梅园是重华后宫的一处花园,雪中开满各色的梅花。她渐渐习惯冰凉的空气里柔和的梅香,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冷峻和沉默。
她在颛顼面前已经不再拘束。她不知不觉地告诉他许多事,讲述她孤单的童年和艰难的过往。他总是静静地听,偶尔低下头,微笑,或者叹息。
可是为什么还觉得他离自己那么远,远得遥不可及。他的眼睛像深黑色的雾气,永远是若即若离。
他是北天至高无上的王,骄傲如云间的神祗。而她站在尘世的飞沙中,只能仰望。
颛顼亦是善琴的人。指骨修长,按弦时说不出的好看。那年瑶姬成人礼上,颛顼送的正是一张瑶琴、八部曲谱。然而他自己却并不用谱。照他的话说,琴本是随性的东西,何必用谱来缚住。
颛顼和离渊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离渊想到什么都会说出口,有时候甚至唠叨得可爱。而颛顼极少说话,因为他想说的,都在琴里。
念容也说不上自己更喜欢哪一种。和离渊在一起时,彼此无所隐瞒,所以都很轻松。相比之下,与颛顼相处就吃力得多。可是颛顼淡漠的目光中仿佛总蕴含着某种魔力,当她望进他眼睛的时候,整个尘世都像化作了飞灰。
“若有一天我能听懂你的琴声就好了。”她看着他的指尖轻轻按住了振动的琴弦,空气中传来短促而从容的休止符,“如果那样,我就能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颛顼安静地笑了一下:“念容,有些事,只能在心中想,口中不能说。我在说什么,你能否听懂并不重要。只要你知道我有话想说,我就已经很满足。”她没有反驳。其实她也是深深爱着这种氛围的。梅园空寂,宫室冷清,偌大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弹琴时她可以长时间地看着他。骄傲的额头,细致的颌骨。骨骼的轮廓柔和而坚定,一寸寸完美得无懈可击。
有时候抿着唇角,有时候蹙着眉头。脸颊的内侧落下浅淡的阴影,眼神淡漠又带了些冷。
她的确听不懂他的琴声,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看懂他的眼神。
北天的冬季那么漫长,事务亦是疏少。某日颛顼琴声响起时,她才刚对镜挽着发髻。破晓时雪已经不再下,树枝折断的声音,在空气里纤细而清晰。
她轻轻走向他的寝宫。雪地上散落着鸟类轻浅的足印,伶仃而美丽。隔着薄纱和竹帘,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心,苍白的十指在丝弦上游移。眼睛像深黑色的磁石,忧伤越来越多地在周围积聚。
黑色的雾霭漫过他瞳仁的那一刻,她终于叹息出声。这时候他的指尖恰恰迸出一阵尖锐的鸣响。是转错了音调,凄厉彻骨。
他及时捺住琴弦,抬起头。
她没想到他会抬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看他很久。
某一日她忍不住就问出口:“宓公主……真如传说中那么美吗?”“美……那又怎样呢?”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中带着轻蔑的意味。
“她很漂亮,从小都是这样。然而她自始至终都只像是个乖顺的人偶,不会哭闹,也不会生气。她从不向先帝要求什么,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先帝、伏羲和我,于她都只不过是身边影影绰绰的空气,遥远得不可触及。她一直安静地生活在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能打扰她。”颛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而冷静。软红色的梅花落在她的裙脚,碎了一地。
“小时候,先帝将我带入重华宫亲自抚养。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已有立我为储的打算——而宫中的皇子们,却是知道的。他们待我很冷淡,那时我还太小,始终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肯接纳我。不过这对于我来说或许并非坏事。因为孤独,我只有日夜研习那一大堆厚厚的典藉,来填补生活中饮食起居之外的那大段大段的空白。
“先帝看我孤单,便从东天接来了刚失去母亲的宓儿。起初我也很欢喜——宓儿是那么漂亮,连先帝和诸皇子们都对她珍若拱璧。我至今记得那时她的样子,小巧而美丽,无论长辈说什么,她都微笑着点头称是。她遇见人时有习惯性的笑容,然而笑容的背后却是空无一物。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爱护着她,尤其是先帝,几乎已经到了宠溺的地步。日子久了,我终于发觉她同这世界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我能天天看见她,却永远不能触到她心里去。
“这样的感受,你或许从来不曾有过。明明身边有人相伴,却无法彼此了解。这种寂寞,更甚于独自一人的时候。后来先帝为我与宓订下了婚约。若你是我,你该怎么反驳?说我不了解她,说她不了解我?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帝知道怎样的联姻才能为北天带来益处。
“宓儿是我美丽的表妹,我却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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