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第42章

回到长庚宫的那天晚上，缇辛郑重其事地对她说：“缇辛发过誓，不会拖累公主。缇辛一旦知道自己成了公主的累赘，就决不会苟且偷生。”布条上的字，写得有些吃力，团的时间久了，血色也已经糅杂在了一起。她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公主……记得么……缇辛……说过……。”她抱起缇辛冰冷的身体，依稀看见她脸上凝固的笑容。
九徽的声音，已经凄凉彻骨：“我记得，缇辛，正是因为我记得……我才要赶来救你……”泪落在凝固的血迹上，化开一层凉薄的绯红。
长长的影子缓慢地掩过了地上的亮光。玄嚣被侍女搀扶着，静静站在门口。他没有血色的脸庞上，浮起一片哀伤的神色。
我……又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他喃喃着低下了头。
九徽轻轻放下缇辛，缓步向门外走去。
烟青色的衣袖拂过他身畔，栀子香从未如此令人窒息过。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
“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是么？”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若我肯原谅你，又有谁能宽恕我？”他有些茫然。
看不见她的脸庞，却听到她的声音平静得一如始终。
“我在这深宫的暗夜里等待了那么多年，看尽了生命的美丽和尘世的污秽。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宽恕，也没有资格说祝福。姑姑去得早，她始终没有悟透，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救赎。”他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她此刻的目光必是悲凉彻骨。
“……我会替你安排好缇辛的后事。”他咬了咬嘴唇，“你深居宫中，毕竟多有不便。还有，羌娘娘我早已差人送回长庚宫了。”她略点了点头，便举步要走。
“……说到最后，还是不肯原谅我。”他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凄凉的感受。
她没有答他，径直走出了储帝宫。
玄嚣胸中一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侍从：“陛下适才在殿上晕过去了，储君是否前去长庚宫探视？”
龙骧录50　
仓颉侍立在殿前，见玄嚣到来，便迎了上去。
“父王现下怎样了？”“急痛攻心，却无大碍。”仓颉恭敬地欠了欠身。
玄嚣沉吟片刻，又问：“适才父王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吗？”“储帝圣明。”仓颉是老学究，一直不断地打躬作揖，“昨夜蚩尤被离朱刺落悬崖，陛下仁善为怀，心有不忍，是以如此。”玄嚣惊疑地看着他。
蚩尤……死了？
原以为蚩尤和九徽在一起，将士们惧怕九公主，便不会向蚩尤下手。谁知竟生此变！
他也顾不上向仓颉还礼，一掀帘子便进了内殿。
黄帝已经醒了，一旁的嫘妃沉默着一言不发。见玄嚣进来，黄帝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
“你也累了，下去歇息罢。”这句话是对嫘妃说的。
嫘妃已经年华老去，尽管举手投足间还是气度雍容，眼角眉梢却掩不尽细密的纹路。
“……嚣儿，照顾好你父王。”她向玄嚣点了点头，几个侍女扶着她走出了寝宫。
“谨遵母后吩咐。”玄嚣的礼数也很周到。
黄帝没有说一句话，好在玄嚣是坐得住的人，偶尔向灯盏中添些油，也是一言不发。
他知道黄帝必是要说些什么的，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贸然开口极不明智。
果然还是黄帝先开了口：“你知道么……蚩尤死了。”玄嚣早已想好了如何答复：“父王惜才爱贤，仁善为怀。天下人若知父王有如此仁心，必将纷纷归附。”他将仓颉的原话改了一下，自己认为很得体。
谁料黄帝竟是轻蔑地笑了：“……归附？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保全，怕只会让天下人耻笑罢？”玄嚣立时汗流浃背。扶桑的事，他自以为做得隐秘，难道还是被黄帝发觉了？
手心中尽是冷汗，玄嚣跪伏在地上，竭力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父王说笑了。”黄帝却是安静地看着他：“二十年前，长公主颜姜忽然病夭，这件事，市井上总有流传罢？”玄嚣不明白他何以要提起这件事，心中却暗自舒了口气，知道黄帝之意并不是指扶桑一事。他略定了定神，道：“此事关系到姑母令誉，玄嚣何知，胆敢谮言议论？”黄帝冷冷地笑了：“玄嚣？”“在。”“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机太重？”汗又一次流了下来。玄嚣苍白的脸庞变得黯淡无光。
“……是，儿臣知错了。”“好吧。”黄帝盘膝坐了起来，“帝都百姓是怎么说这件事的，你讲来听听。”颜姜自缢而死，长庚宫却诏告为长公主病夭。市井中的道听途说虽不足为凭，却至少证明长公主之死另有隐情。玄嚣自是有心的人，早已派遣心腹暗中调查此事。现下黄帝追问，他也不敢讳言。
“禀父王，百姓妄加揣测，说是长公主深居简出，一日却生下一双孪生儿。长公主惧怕辱及宫闱清誉，便将孩子托付与人，自缢而死。父王深忧那两个孩子流散民间，将来贻害无穷，因此派人追得其一，并立即将其处死。谁知那孩子竟又被人劫走，从此下落不明。”黄帝悠悠地冷笑一声：“说是市井传言，倒也十中八九啊。”“闲民流言有辱清听，但望父王恕玄嚣谮言之罪。”玄嚣及时跪伏在地上。
黄帝淡淡地看着他：“起来罢。”玄嚣起身，垂手侍立一旁。
黄帝抿着苦茶，忽然又是冷冷一笑：“若我告诉你，那个大难不死的孩子便是我叫人劫走的，你会怎么想？”“父王？”玄嚣有些匪夷所思。
“那对孩子，是我与颜姜的亲骨肉啊。”黄帝闭上眼，声音从未如此悲凉过，“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死于刀斧之下？”他歇了半晌，缓缓说了下去：“我命人救下孩子，那两个行刑手正如我所料，惧罪不报，只谎称已将孩子处死。我只望这孩子将来能成大器，便遣人将他送到南天，并一直暗中照料。后来，祝融之父，当时的南天大将军祝余将他收留，慢慢将他培养成人。他十余岁时便已名满天下，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玄嚣的嘴唇变得煞白。
原来当年炎帝巡视苗疆时，在洚城外所见的弃婴便是蚩尤。那弃婴身上所佩玉符，自然便由炎帝交到了蚩尤养父——祝余的手中。炎帝亦是久经世事之人，暗中也担忧随身信物一类的物事会埋下隐患，因此待蚩尤成人后，才作为兵符交给了他。
至于瑶姬，原是当时平百越之叛时战死沙场的将军朱明之女。朱明战死时，瑶姬尚出生不久。炎帝恤其孤弱，便收在身边抚养。瑶姬天性聪慧，又善体贴人意，不久炎帝便视如珍宝，爱之远胜亲生诸女。
蚩尤自是已不能知道这些，或许对他而言，还是一无所知更好些罢。
黄帝眼中有闪烁的光芒：“我将他召至中原，看着他眉眼间依稀有颜姜的影子，心中是说不出的欢喜。他年纪轻轻便掌持了中原大半兵权，若非亲生骨肉，安能得我如此信赖？”他忽然自嘲地笑了：“我原以为将他收于麾下，就能守护他一生一世，谁知他竟是始终以出身南天而自傲。我自知难以收服他的心，便将他送回南天。”玄嚣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刻意滋扰南天，意欲挑起战端？”黄帝唇边浮起骄傲的笑意：“我要让他明白，天下统一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我还要让他弃暗投明，回到我身边，成为统一八荒的英雄。”“可惜你这番心机竟是白费了。”玄嚣冷冷地看着他，“既然他已决意与南天共存亡，你又何必对他如此回护？在战场上，除了朋友便只有敌人，刀锋若斩不了敌人便只有伤害自己，任何善意都不过是无用的慈悲！”黄帝抬起头看着他，似乎觉得很新鲜：“你变了，玄嚣，你从来不曾这样顶撞过我。”玄嚣冷冷一笑：“我只是憎恨而已。同样是你的儿女，为什么你独独偏袒一个与你为敌的男人？”“你不懂的，玄嚣……你不懂。”老人缓缓合上眼，笑容中竟带着些幸福的意味，“这一生，只有颜姜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子。尽管她是我的长姊，我却始终舍弃不下这份执念。而蚩尤……他是颜姜的骨血啊……”玄嚣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刻毒的笑意：“既然是孪生儿，蚩尤应该还有一个兄弟姐妹罢？”黄帝蓦然睁开眼，神色竟是空空落落。
玄嚣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不知为何?